一生二三言

　　从拥挤的人才市场回来，他颇有些狼狈，精心设计的定制西装被揉得有些皱，领结也歪了一点。几乎有些迫不及待地开了空调，凉风很快就充斥偌大客厅。

　　母亲抬眼打量他两下，低头继续在电脑上敲敲打打，好似随口提起的一说：“早说让你去我公司上班了。”

　　他本想像之前意气风发地回嘴，此时却有些茫然地沉默下来。隐藏在脑后的问题也不得不浮现出来：连人挤人的闷热都忍受不了，还谈什么自立？

　　他呆立片刻，觉得无语，便要上楼。

　　母亲忽然叫住他：“你的那个女朋友呢？不是去留学了？”

　　哦。席云。

　　他倚靠实木扶手，想起席云应该有好几个月没跟他联系了。微信不回，电话也不接。

　　他也不是那么喜欢她。断了就断了。

　　他说：“联系不上她。可能想分手了吧？”

　　母亲把目光从电脑上收回来，微微皱眉，要说什么。

　　趁她说之前，他加紧步子跑上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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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四还有几门课要上。

　　大清早睡过了头，又碰上要点名，他只好打车回校。下车的时候有些肉疼。心想月底的生活费又要告罄了。

　　偷偷溜进教室，正好赶上老师点他名字：“成河来了没？12经济2班的成河！”

　　他应声：“到！”

　　老教授扶扶眼镜，在本子上勾画两下。

　　前排一个男生坐到他身边，成河说：“早啊。你也来上课了？不是说实习很赶吗？”

　　“老教授挂人狠，你又不是不知道，赶也要赶回来上课。”应琛说，关心地问：“你昨天去哪了？”

　　成河不太想讲失败的面试经历，说：“回去睡觉了。”

　　应琛有些艳羡，叹气：“本地人啊，就是不一样，你家肯定把你工作都安排好了吧？”

　　成河笑笑带过。

　　老教授在台上接着点名：“席云，席云来了吗？12经济2班席云……都大四了，还不来上课。”

　　应琛皱眉：“她不是出国去了吗，应该提早跟教授打好招呼才对，不想要学分了？”转头看成河：“她人呢？”

　　成河耸耸肩，“我怎么知道？”

　　应琛说：“你们不是……”他啧了一声，声音一下子变小：“这是……分了？”

　　成河微微皱眉，表现出对这个话题的不耐烦：“联系不上她，跟人间蒸发了一样。谁知道她怎么想的。”

　　应琛却没接着他话头制裁这不道德的分手方式，反倒皱着眉头说：“好像是真的人间蒸发了。前几天班长催人交文件，死活联系不上席云。一起留学的圈子也打听不到，班长都要气疯了。”

　　成河心底掠过一丝担心，很快就灭了。他颇有些恨恨地想：谈恋爱时候说着好听，这冷处理的分手方式还真的玩得出手啊。

　　把那种被甩的不爽感压下去，成河无所事事地玩着手机游戏。

　　就听应琛说：“咱们班花据说已经找到一个在上海的外企工作，哎，人漂亮能力又出色，这待遇就是不一样。”

　　成河打听：“哪家外企？”

　　应琛笑：“是家纳斯达克上市的，人家跑上海去了，你就别肖想了。”

　　成河心想：我可不是看上她，只是说不定她的公司和我家公司还有业务联系……他一愣，意识到自己似乎对去自家公司上班也不是那么反感了。

　　未来啊，未来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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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和一帮大学男生聚餐喝酒，闹到大半夜才回来。

　　小区安保上来扶了成河一把，笑：“先生您小心点，需要我扶您进去吗？”

　　成河摇摇头，道了声谢，还是自己摇摇晃晃地走进去了。

　　他行为虽不便，但脑子还清醒地很，更别提看到家门口那个女人的时候酒都被吓醒一大半。

　　暧昧灯光，黑风衣，远远看去就跟女鬼似的。

　　女鬼还越走越近……成河隐约看出些熟悉的样子，好险才制止自己掉头就跑的冲动，试探地问：“席云？”

　　还真是。

　　她变了好多。瘦了一圈，画着浓妆。眼神看向他的时候，带着沉甸甸的情绪。

　　成河分辨不出是什么情绪，只觉得被这样看上一眼，他心里也跟难过得能挤出水一样。

　　只是这种感觉稍纵即逝。席云走近时，能闻到若有似无的香水味。

　　席云凑近他，鼻尖轻轻擦过他的脸颊，像亲吻似的，言语暧昧地碰触他的耳朵：“男朋友，在你房间借宿一晚上可以吗？”

　　成河鸡皮疙瘩起了一身，感觉从未如此灵敏，他张口有好多话要讲，却被席云像蛇一样环上来的动作弄成了个哑巴。他一只手虚拦着她的腰，一只手指纹开锁，紧张到好几次都没对准。

　　席云凑近他又笑了，用密码开了锁。还不忘在他耳边笑：“你的□□密码和家门的密码都是一样的，是不是健忘呀老头子～”

　　他好像有些丧失思考的能力，也忘了应该问问她怎么能这么自信两个密码就是一样的。成河只是带着她上楼，满脑子都想的是自家女朋友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性感，这么会玩成熟挑逗的戏码？

　　想到这里，他空白的大脑忽然有些冷静下来。三个月前那个带着婴儿肥，小骄傲小自尊，从不屑于耍小手段的女友浮现在他眼前，经常生气，还有些黏人——

　　席云一个踏步就上了床。换了个姿势，侧卧着，一手撑头，一手轻点红唇，声音不知为何喑哑了一些：“怎么，还不过来吗？”

　　成河席云在一起两年也没突破禁区。小处男口干舌燥，下意识就想找水喝，却见席云伸出舌头，绕着嘴唇打了个圈，眯着眼睛笑起来，说：“你先过来。”

　　成河心里鼓劲：这是你女朋友，你女朋友！身体却还是呆站在原地，面对这一团危险的诱惑，心有余力不足。

　　(被锁了-略-略-略)

　　之后的事情成河记得有些模糊。成功进入后他全然空白的脑子。席云疼得掉出一滴泪，又撑起身体深吻他。温热的拥抱，呢喃的情话，压低声音的笑和□□。

　　于是第二天起来时，他还带有一丝做梦般的幻觉，下意识想摸身边的人。

　　冷床冷铺。他一愣，不可置信地转头看去。

　　身边空无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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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吃早饭的时候，母亲又是一副匆忙的样子，往文件夹塞东西。

　　成河鼓起很多次勇气也没能开口，直到她在穿鞋了，才脱口而出：“妈，你昨晚有没有听到……什么声音？”

　　与他担心的勃然大怒不同，母亲很奇怪地看他一眼：“没有啊，怎么，你昨晚很迟回来，摔了东西？”

　　成河忙摇头。

　　路过保安亭，成河又问：“你们昨晚有没有在我家门口看到一个女人？”

　　好脾气热心肠的小哥笑着说：“没有啊先生，您女朋友来找您了？”

　　成河摆摆手。

　　回到学校，再看到应琛时，成河沉痛地问：“你觉得我最近……像不像活在梦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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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夜之间，成河发疯似的想联系上席云。

　　两人的两年感情其实一直都不温不火，在一起也不过因为朋友做久了，彼此感觉还不错，又挺适合的。

　　对于大学生来说，谈恋爱似乎是一场必修课。没修合格的总让人侧目，以为你魅力值不够。

　　两年光阴，两人相处模式还是偏向相敬如宾，倒像是比较亲密的朋友关系。情话也挺少，逢年过节下个馆子送个礼，发个票圈秀个低调的纯粹刷存在感的恩爱。

　　成河对这种相处模式没什么抵触心理。但他从来没问过席云怎么想。

　　像这种校园恋爱，在大四的时候，既不会一方誓死追着另一方而去，又不会做好分手的决定相对崩溃大哭。席云说要留学的时候，成河也只是表示知道了，两人都对即将到来的离别心知肚明又心平气和。

　　就连这次的长期不联系，也像是意料之中情理之内的结局。

　　下课铃打响，应琛问：“去哪里吃？”

　　成河说：“食堂吧，饭卡里还有一百多，用用完好了。”

　　两人随着目标一致的人潮往外走。成河莫名想到，去食堂吃饭似乎也是跟席云在一起后养成的习惯。他以前挑剔食堂人太多，不想去。席云不惯他这公子哥儿毛病，找各种理由去食堂。久而久之成河也习惯了食堂那徘徊不去的油烟味儿。

　　两人各打了一份盖浇饭，端着餐盘找位子。就听到有人叫他们：“应琛！成河！这边来。”

　　成河看过去，原来是好久没见的班长，洪星途。他占着个四人桌，旁边还坐着“拿到上海的一家纳斯达克上市的外企的工作”的班花小姐，名字也是很偶像剧的，木紫。

　　应琛放下餐盘，笑着八卦：“你们俩怎么坐一起，这是班长攻擂成功了吗？”

　　到了大四，见面时间少，偶尔有些八卦的风吹草动也都在寝室内部散播。

　　洪星途先看了眼木紫，有些紧张地否认：“别瞎讲。”

　　木紫笑了笑：“我们在食堂刚碰上的，你们就来了。”

　　四人落座，场面稍有些尴尬。木紫主动问：“你们俩怎么样，工作找了吗？”

　　应琛说：“实习呢，就这样。”他夹起一块红烧肉，筷子头指了指成河和洪星途，“不像这两位本地人，他们工作倒是可以不用愁。”

　　木紫看向成河，成河微微一笑：“我这几天也在人才市场逛着呢。”他找了个只有应琛看得到的角度瞪他一眼。

　　木紫笑了笑，主动扯开话题。成河对她知情知趣的做法颇有好感。

　　应琛说：“我说，班头，你不是立志要去港大的吗？怎么，现在也去找工作了？”

　　洪星途说：“香港那边这段时间乱，我就觉得留下来也挺好的。正巧也有个不错的工作机会，先工作着看看吧，过两年再考虑研究生的事儿。”其实是他掂量掂量自己的实力，觉得港大太难申了，只是木紫面前，怎么都不好开口。

　　四人吃过饭，一起往寝室走去。女生楼先到，洪星途主动送木紫到楼下。成河特意停下脚步要等洪星途回来。

　　应琛虽然觉得奇怪，但也没问，感叹道：“洪星途这小子，大学都要毕业了才发动攻势。我看木紫怎么都不可能答应。”
　　象牙塔里的小姑娘对爱情还有一份憧憬。走出象牙塔的漂亮女孩，面对薪水、房价和新款包包，对追求者的态度一下子理智了不少。

　　成河说：“这可不一定。我猜，洪星途的那份工作肯定是在上海的。”

　　应琛琢磨两下，认可：“我看真是。”

　　洪星途不一会儿就过来了，看他嘴角含笑眉梢带喜的样子，就知道这家伙已经情根深种。

　　成河也不拐弯抹角，问洪星途：“班头，席云联系上了吗？”

　　洪星途一愣，神色难得沉重下来，迟疑着问：“没人跟你讲过这事儿吗？”

　　三人已经拐到男寝室楼下，应琛瞧这气氛不对，果断说：“我先上楼，你们慢慢聊。”

　　看应琛走远，成河皱起眉头，他心里隐隐有不好的预感。

　　洪星途手搭在成河肩头，说：“你先想好要不要听，这事不太好，依我说，你和席云要是分了手呢，或者快分手呢，你也别听了，平白堵得慌。”

　　成河心跳得很厉害，他有些急切地抢白：“你别绕圈子，直接说，发生什么事了？”

　　洪星途沉默一会儿，低声道：“你先冷静下来，做好心理准备。”他搭在成河肩上的手用力，好像要借此给他力量，半天才开口：“元旦的时候席云一家三口出去玩，在路上出了事故，车子摔进河里去了。三个人虽然逃出来，但可能都不识水性，或者冬天的水太冷了……爸妈的尸体找到了，席云还没有，但恐怕也凶多吉少。”

　　成河的脑子轰一下炸开。他万万没想到出了这档子事。他脑中疯狂搜索席云之前留下的蛛丝马迹，没错，元旦之后她就没出现过，也是那时候不给他回消息的。

　　洪星途改为揽住他的肩，沉声道：“这起悲剧发生得很突然，席云家里可能亲戚关系也简单，直到期末学校才联系上人知道出了这事儿……你，节哀顺变。”

　　成河被这突如其来的噩耗砸懵了，半天没缓过神来。洪星途深觉同情而且抱歉，心里也十分不好受。
　　成河走路都不稳，顺着拐被洪星途扶上楼，洪星途把他送进寝室，在他耳边低声说：“我本来也不该说，看你现在这样子更觉得不该说了……但是说句不好听的，人死了，活着的人也要好好想开，这阵子忙工作要紧，别为这事儿耽误了。”

　　成河仿佛一下子回过神来，严厉地纠正：“人没死！”他声音有些高，引得隔壁床的一个室友侧目。

　　洪星途只道他一时半会儿接受不了，哄小孩一样低声说：“是是，我知道你难接受。这样，我们晚上出去喝一杯，好好疏解疏解情绪。”

　　成河并不像洪星途想的那样，被悲伤的情绪支配着。事实上，他现在无比困惑，那天的席云，总不可能是他的幻觉吧？席云死了没有？如果没有她为什么要逃出所有人视线？

　　他捂住脑袋，脑门磕着桌面，冰凉的桌面让他混沌的脑子稍稍清醒一点。

　　如果那天是他幻觉，这也有点讲不通。难道他思念席云思念到神经错乱了？他也并不觉得自己有这么爱她。就算真的有吧……又瘦又性感的席云是很有魅力，但，他明确知道自己喜欢的款是原来的席云，清清纯纯简简单单的学生气。而且打死他，都不可能幻想出那天晚上的席云——当时要是席云没说“男朋友”，他都要怀疑席云是不是有个长得很像的双胞胎姐妹了。

　　排除一切不可能的因素，剩下的就是唯一的解释。

　　他那天看到的席云，就是席云本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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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c城。大雨滂沱。

　　葬礼布置会场很简单，场地空旷。哭声和着外面訇然雷雨，制造出宏大的悲剧效果。

　　穿着黑衣的人来来往往，每个人都表情肃穆。没人对独自靠着墙壁的黑衣男子多瞥一眼。

　　这里是葬礼，异常行为在这里得到最大程度的宽容。

　　走都走不动，被人搀扶着的老妇人，悲恸欲绝。三四个半大孩子倚靠在一起，不知是不是在互相取暖。几个中年男女站在一边，表情肃穆僵硬。有人穿行着递纸巾，是不是驻足低声说着什么。

　　成河双手合十，碰着嘴唇。

　　在这极度的苍凉抑郁气氛中，只有对逝者的爱才是唯一的正义。什么质疑和否定都轻飘飘浮在云中。某种深藏的愧疚和亏欠被挖出来，赤裸裸地展示自己，拷问他的心。

　　对与错，是与非，严厉地站出来，仿佛一场盛大却迟来了的审判。他发觉自己对席云不够好，他追悔莫及自己的怠慢和轻忽，漫不经心和自以为是。那些看到却懒得回的消息，那些需要她再三提醒才记得去买的礼物，偶尔她展露的脆弱他却无力去保护。

　　点点滴滴的错误，在此刻纤毫毕现。

　　将这些画面席卷了的，是席云的脸。不是那夜魅力四射的席云，而是很早很早以前，某个瞬间，青涩而天真的席云，在前面奔跑，忽然回头，毫不顾忌地大笑起来。

　　她弯弯的眼，微皱的鼻子，咧得很开的嘴，生气勃勃，热情开朗得，让看见的人也忍不住跟着笑。

　　成河忽然深吸一口子，顺着柱子蹲下来，双手捂住双耳。

　　但是没用。那笑声，清晰得就在耳边。减弱，渐强，却不停歇。

　　成河身体开始颤抖。他感觉脸上冰凉凉的，伸手一摸，才发现自己早已泪流满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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