鸿飞泥沼

　　天欲晓，空中透出一点熹微的天光，扬州衙门的差役捕快始姗姗而来。走进这深宅广院，檐角飞连，那一丛丛树影白花中，看见怎样奇异的情景。夜衣凶容的匪徒摆着各各千奇百怪的姿势，仿若让仙人施了定身咒，纹丝不动。走得近了，一点寒芒微微折射，原是一根细长的针扎在匪人的后颈上。

　　众衙役将一众匪徒缚了扔在院中，六十九人。捕头暗暗吸了一口凉气，究竟是怎样的人只身制住这般穷凶极恶的匪徒。他在中堂看见了那个貌似弱不禁风的少年，连同一身服顺的青衣悄然无声，安静的仿佛云后的月。转过脸来，眸中无丝毫厉害气息。

　　真是这样一个人？

　　时间过去三五天，府中的气氛渐已平息。解语扫一眼百无聊赖呆坐桌畔把玩手指的皎皎，眸中清光微微荡了荡，嘴角似有翘纹浮起。她怎么也想不到，手指可以有这般用处。

　　月洞门一架藤萝花瀑下，转出个灰衣皂靴的人，几根藤蔓从他面前浮荡过去，解语认出是虞府的管家。

　　“解公子，我家主人有请公子过书房一叙。”

　　解语道：“正好，解某也有事与太傅相商。”

　　远远从窗口看见解语，虞世南走到书房门口亲自相迎。少年拱手作礼，“太傅有礼。”

　　虞世南将她往主位旁的座位上引，解语连声不敢，仍在下位坐了，落座问道：“不知太傅今日招引章前来有何差遣？”

　　虞世南笑而不语，须臾才说道：“好事。”

　　“那必是借太傅福泽了。”

　　“贤侄这句话是说对了。”

　　解语着意在这“贤侄”的称呼上，没有因由不会白得这一声亲切的称辞。声色不动，便以一静应万变，看太傅如何往下说下去。

　　“贤侄觉得小女虞嫱如何？”

　　这话着实有些蹊跷，解语只稳稳回道：“丽质天成，蕙质兰心。”

　　虞世南眼中有了一丝笑，咧嘴道：“贤侄既如此说，想来嫱儿必不会相负——”这话锋一转，“不知贤侄年庚几何？”
　　“晚辈今年一十六岁。”

　　“家中亲友如何？”

　　“双亲安好。”

　　“是何处人士？”

　　“山东历城。”

　　“孔孟之乡，圣人故里，果然必得这样物华天宝、人杰地灵的宝地才生养得出贤侄这样的人才。”

　　“太傅谬赞了，只是圣人的功劳，晚辈不过区区尔。”

　　“那么——不知贤侄婚配与否？”

　　解语微微一笑，如同水面竹篙划开涟漪，“虽未婚娶，但晚辈幼时由母亲聘得一门亲事，是父亲至交好友千金，如今只待她及笄成人，解引章便纳彩相迎。”

　　忽听得内室一声低呼，紧接有物事坠地得来一声闷响。解语恍若未闻，继续道：“如今小姐的病情已经无碍，余下只需静养便可。晚辈再留在这里也无多大用处，不如就此离去。”

　　“怎么这样急着走？”虞世南闻言不由站了起来，“你治好了我女儿的病，又救了我一府性命，老夫必得好好答谢一番……如何这样急着离去？”

　　“太傅言重了，为小姐疗治本是做医者的本分，况且太傅已具重金相酬，倒是晚辈觍颜承接。至于那一班强盗，来势汹汹，晚辈也将必受其害。晚辈出手即是自保，众人不过顺带得以全身，太傅不可因此而这般对待晚辈，否则，晚辈便将无地自容了。”不待虞世南接言，解语紧接道：“晚辈已在此叨扰太傅扰甚久，晚辈这就告辞了。”说完，躬身一礼，从容退下。

　　虞世南静默良久，狠一甩袖子，进入内堂来。虞嫱为侍女相扶而坐，十根尖尖笋指将一张月白锦帕绞成麻花一般，发白的长指甲抠在帕上牡丹上，那鲜红的一片就像从她的血管中流出来的一样。泪盈于眶，只是倔强的下眼睑拼力拢住了一汪泪泉。

　　虞世南怔怔看她一眼，甩甩脑袋，还是叹出一口气来。惆怅且无奈。

　　“父亲……”虞嫱终于迟疑叫了一声。

　　虞世南背过身去，走到桌案前。虞嫱一眨不眨地紧盯着父亲的背影，眸中摇摇欲坠的泪珠仿佛也静止了。许久，听父亲叹出一句话，“解引章已经定亲了。”

　　“就这样了吗？”虞嫱的声音突然出奇的冷静，以至于虞世南诧异地回过头来看她。她身旁的侍女却看得清楚，那一泓泪早已没有了踪影，卷翘的长睫下透出一抹她看不懂的异光。

　　虞世南定定看着女儿，心中有个地方总隐隐约约低沉沉的，像原本清明的天空飘来一团浮云遮住了一块天地。“嫱儿，”他开口道，“非他不可吗？”

　　“父亲，其他什么也不说，女儿只问您。您为官数载，阅人无数，解公子在您眼中是怎样的人物？”

　　“说是人中龙凤并不为过，不，放眼国内，这样年纪，这般成就岂只是凤毛麟角，简直绝无仅有！只是——”他微一停顿，面上隐忧，“他这人目静如水，水中无一物，波澜不起，冷静疏漠，不是能够待人之人。你跟着他，只怕……只怕并非好事。”

　　“父亲，有一句话‘宁做英雄妾，莫为庸人妻’……”

　　“胡说！”虞世南怒而打断女儿的话，“我虞家虽算不得皇亲贵胄，但我曾官居一品，位列三公，自称一句名门望族并无人敢驳，岂能由将女儿嫁为人妾？况且，到现在为止，这个解引章的底细还没有查清楚，应该说根本查无可查……”

　　虞嫱急道：“女儿再不知羞耻也岂会如此自甘下贱？女儿只是想对父亲说，如此良人，一旦错过这一生再向何处寻？女儿这样说，父亲不要怪女儿不守矜持，此事关乎女儿一生福祉，况且我父亲是这样疼爱他唯一的女儿。”

　　闻听此言，虞世南的面色不禁缓下来，目光柔和。“嫱儿，我们莫急，这事情将有转机也并非不能之事。倘若那女子不喜欢解引章，我们与她家说一说或许还会有机会，若仍将不行，父亲也有别的法子……”他说最后这句话的时候，语气不由硬了下去，让人的心跟着微微一颤。

　　虞嫱乖巧地点点头，就势柔顺地低下头，似乎要掩住因方才大胆的言辞接踵而至的女儿羞怯。她没有告诉父亲，解公子每次看她的时候，眼中便如一潭静水，那里面没有她的影子。

　　可是解引章没有给他们实施谋事在人的机会。傍晚，下人到“他”房中相请进用晚膳时，发现房门紧闭，一连声敲门无人回应，推开门见房屋整洁，解公子的痕迹不留一丝一毫。

　　虞嫱站在她一直不敢踏足的解引章门前，始终没有进去房间看一眼。原来，他们这样忙活，她这样多情只不过是一场独角笑话？“晚辈已在此叨扰太傅甚久，晚辈这就告辞了，”这样一句模棱两可的话就算是告辞了么？还是只为成全你自己的谦谦有礼？

　　流云无根，风却连形迹也没有，忽然从一个地方发起，又忽然从一个地方消失。猝不及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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