狐面

　　章八

　　茶棚摆开在一棵已有好几百年树龄的老树下，树枝光秃秃的，被天空里惨淡的云一衬，更显得萧索。茶棚内器具都染着经年痕迹，灶上的壶咕噜噜大叫，靠边的那张木桌后，白衣人手支着下巴，另一只手手指在桌面上敲打，朝歌细细看过一番，发现和水壶响动是同样的节奏。

　　“小狐狸，过来吃碗茶？”沈耀夜冲少年招手。

　　朝歌淡淡看他一眼，继续赶自己的路。

　　“过了这村儿可就没这店儿了，下一家茶肆在二十里外的郭家村，紧赶慢赶，等到了也该是晌午，真的不来喝一碗？”沈耀夜继续道。

　　那正在灶前煮茶的老汉也开口帮腔：“这位公子说得对，小郎君进来喝一碗再走吧，且我这手艺，方圆十里再找不出第二个能比过我的，喝过你绝不后悔！”

　　说得好似方圆十里有第二家茶棚一样。

　　“我备了充足的水。”朝歌道。

　　老汉将粗砺茶碗端到沈耀夜面前，不是什么好茶，但袅袅白雾升腾，看着格外暖和。隔着这热气，沈耀夜的笑容变得不那么清晰：“但是天那么冷，总该喝点热的。”

　　朝歌缓慢停下脚步，他瞥着那张陈旧木桌，以及被忽然而至的风吹散的白雾，心中竟生出几分犹豫。

　　“来，老板，再加一碗。”沈耀夜立即拿出两枚铜板递给老汉。

　　少年垂眸走过去，坐到沈耀夜右手旁，道了声谢。

　　沈耀夜端起茶抿了一口：“你这是要上哪儿去？”

　　“与明澜君无关。”朝歌语气平平。

　　“让我猜猜。”沈耀夜眼眸一转，边说边端起碗，但凑到唇边时想起这茶太涩口，又放回去。他挑挑眉：“此为秀城东门，通往醴城，但醴城穷乡僻壤的，也没个风景名胜，你的目的地肯定不是那。现在是冬月初十，十五的时候太玄宗会举办斗仙大会，有头有脸的门派都会参加。从秀城到太玄宗，便得从东门出城。”

　　想到旁边有个人，沈耀夜话音微顿，将一部分咽回去，肯定道：“你要去太玄宗。”

　　朝歌掀起眼皮：“明澜君不也要去？”

　　旁边那人笑意更甚：“既然我们目的地相同，不如结伴而行？”

　　“在下并无此打算。”

　　“我御剑载着你，比你凭着两条腿跑快多了。”

　　“在下不赶时间。”

　　“斗仙大会举办前后，路途上很乱，常常有人一言不合就开始较量，碰上这种事多麻烦。”

　　“明澜君若是担心路上无聊，可以雇个说书先生。”

　　“但是我觉得你比较有趣，说书先生可不敢和我还嘴。”

　　朝歌：“……”

　　碰上这种胡搅蛮缠的人，还没办法一脚踹开，真是劳心劳神。他端起茶饮一口，在风里晾了这么一会儿，刚好是能入口的温度。温热入肚，烦躁的情绪也减少不少。

　　他不得不默认将与沈耀夜同行的事实，等茶水到微微凉，便眼神示意沈耀夜可以上路了。

　　“御剑只需一个日夜便能抵达江陵城，不如我们回秀城吃个饭再走？”沈耀夜十分不要脸地开口。

　　朝歌：“……好。”

　　沈耀夜带朝歌来到梅溪湖畔，在淮风楼里要了个雅间，还叫了一个横吹与一个琵琶女奏曲儿。

　　女子与他们以屏风相隔，互相看不见面容。这个时辰不是饭点儿，上菜很快，但因为季节原因，许多招牌菜无法做。

　　朝歌坐得端正，手置于膝上，半点没有要动筷子的意思。

　　“我听说淮风楼的菜很好吃，你真不尝尝？”

　　“不尝。”

　　“那来壶梅花酿？”

　　“不用。”

　　“咱们又不是才认识，小狐狸你别太客气。”沈耀夜一弹指，使桌边的传菜铃响动，“你的表情告诉我你想吃也想喝。”

　　面具将脸遮得严严实实的朝歌：“……”

　　吩咐完加一壶酒，沈耀夜抬手替朝歌夹菜，他还用上真气，摆在另一头手够不着的菜盘直接飞过来，微微一倾，最边上那棵菜就落到朝歌碗里。这个过程中底层的油没半点晃荡，瓷盘周边干干净净，就跟没动过似的。

　　少年垂眸吸气，吐纳之后执起银筷，又将面具往旁一拨，夹了块糯米排骨送到嘴里。

　　以后还是顺着这位明澜君的比较好，不然鬼知道他会干出什么。

　　“小狐狸可知道江陵城有座映雪楼？”沈耀夜忽然问。

　　朝歌：“七州最大的情报站，恐怕无人不知。”

　　“我预备着在入太玄宗之前去那儿一趟。”沈耀夜夹起一块鱼肉，细细剔去刺，慢慢咽下，“话说回来，去斗仙大会是有条件的，首先要师门得到邀请，然后组织弟子，将名录报过去，待收到太玄宗的信物，方可前往。”

　　千机阁的本营在南边十万大山中，且不说地址难寻，这样一个隐藏在黑暗之下的刺客组织，也不可能收到名门正派的邀请。

　　“弄到信物不难。”朝歌没抬眼，专心在满盘辣椒中挑鸡肉。

　　沈耀夜笑了，“我有个不用花力气的办法。”

　　“哦？”朝歌眉梢一挑，“莫不是明澜君打算把信物让与我？”

　　“朝大侠想得可真美。”沈耀夜看着朝歌脸上斜戴的面具，边缘刚好划过鼻尖，左下那小半张脸露出来，因为吃了辣，唇红得如抹过口脂。

　　“你直接跟着我进去便是，若有人问起，便说是我的徒弟。”他收回目光，为自己斟满一杯酒，“太玄宗不会不给我这个面子。”

　　“为何？”少年望向他，眼底藏着防备。

　　沈耀夜耸肩：“我看你比较顺眼。”

　　朝歌：“……如此，那便恭敬不如从命。”

　　两人重新动筷，安静了片刻，朝歌又道：“白首山扶风长老发了悬赏令，要买你的人头。”

　　“多少钱？”

　　“五百万金。”

　　“这也太少了，我以为我起码值一千万。”沈耀夜撇嘴。

　　“……”

　　闲话不提，翌日傍晚，二人便抵达江陵城。

　　江陵城位于中州南部，沉漓江穿城而过，划出南北。今年偏冷，还未到年底，江陵城竟开始飘雪。

　　映雪楼在太春湖上，一条曲折悠长的木桥与湖岸相连，细雪碰到水面便沉下去，晶晶然，以可见的速度从有化无，彻底消失。

　　“若是再晚一个月来，便能看见大片大片的团子落进水里，跟珠子似的，许久才化。”走在前面的沈耀夜开口。

　　朝歌闻言尚有几分恍然，走过两步，才道：“哦。”他本不打算一同来映雪楼，但拗不过沈耀夜非要让他“长长见识”。

　　不过，无论是作为御雷派掌门亲传弟子的三十四年，还是变成这个少年后的八年，朝歌都没来过映雪楼，这确实是让他长见识的事。

　　映雪楼是七州最大的情报站，号称“只有你不想知道的，没有我们查不到的”。他们的消息可谓是涵盖方方面面，从千城派新收的小弟子在挑水路上摔了一跤，到天地门三长老其实是掌门和白露仙子的私生子，无所不全，应有尽有。

　　他们的情报售价也高，且不收金银，只能用等价珍宝换取。

　　映雪楼高约莫九层，抬眼望去，壁上全是卷轴书籍，两条旋转楼梯倚着墙壁修建，供楼里伙计取出高处情报。

　　沈耀夜甫一推门，就有伙计小跑而来，他不是第一次到映雪楼买消息，熟悉得很，径自走向后门。这处是存放情报的，后边才是谈价格做买卖之地，一般人都会反过来布置，奈何映雪楼主比较特别。

　　“明澜君，请到拢风院稍作片刻，在下这就去请楼主来。”伙计殷勤一笑，替沈耀夜开门，弯腰做出个“请”的姿势。

　　沈耀夜随他过去，片刻后有人往拢风院送来一盏茶。

　　他没接茶：“老刘是眼瞎了吗？我们这明明有两人。”

　　“无妨。”朝歌道。这椅子不太适合背着剑坐下，少年便把双剑解下，放在身侧。

　　说来也不怪老刘看走眼。朝歌一身蟹壳青的衫子，袖口腰间无半分点缀，背后的双剑看上去也平凡无奇，这打扮与普通江湖客无异，走在白衣翩然的明澜君身边，自然会被误认为是小厮或随从。

　　小人物可担不起映雪楼的一盏茶。

　　沈耀夜道了句“再上一杯茶来”，才接过茶盏，这名伙计连声应是，汗涔涔离去。

　　“明澜君来买消息，我在旁侧听着，不太好吧。”垂下的目光慢慢上移，对上沈耀夜双目，朝歌轻声开口。

　　“你稍微想想就能明白，我来是为了问什么消息。”沈耀夜道。

　　朝歌再度垂眸：“是为了找人？”

　　两年前在芦苇村，沈耀夜疯魔似的翻动尸体找人；今次在秀城相遇，那被毁的星辰卷轴是件找人的宝物。他能想到的也就这个了。

　　“不过明澜君既要找人，直接来映雪楼买消息便可，又为何要去秀城借星辰卷轴呢？”朝歌眼眨了眨，“不会是因为不想拿宝物来换吧？”

　　沈耀夜瞪了少年一眼：“当然是因为映雪楼不知道我要找的人的踪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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