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槟色的超新星

　　《羽蛇》 徐小斌
　　1）世界失去了它的灵魂，我失去了我的性。

　　2）但是我们终于懂得，每一个现代人都是终生的流浪者。如同脱离了翅膀的羽毛，不是飞翔，而是飘零，因为它的命运，掌握在风的手中。

　　3）我们仿佛又是幸运的：在当今世界上，还有哪一国的同龄人可以有我们这样丰富的经历？童年时我们没有快乐，少年时我们没有启蒙，青年时我们没有爱情，中年时我们没有精神，老年时我们没有归宿。

　　4）但我们还是忘了，从所罗门的胆瓶里飞出来的魔鬼再也飞不回去了。我们把它禁锢了许多年，每禁锢一分钟，它的邪恶就会十倍百倍地增长。它的邪恶浸润在这片土地上。它毒害了这片土地。它充分展示了另一种血缘中的杀伤力和亲和力，那是土地与人的血缘关系。

　　5）但是羽蛇的夭折并不影响我这个家族的其它女人。金乌、若木、玄溟……她们都是远古时代的太阳与海洋，她们与生俱来，与这片土地共存。

　　6）那些树林，那些高大的林木在黄昏的时候总像是在燃烧着，那是一团神秘的金色，它如此昳丽，如此光芒四射，使大自然的其它部分完全成了死气沉沉的坟茔。

　　7）我常常在黄昏的时候面对湖水发呆。湖边各种各样奇怪的花朵在黄昏幽暗的光线下悄悄地闭合。在太阳和月亮交接的一瞬，那些花朵的颜色变得十分阴暗，那些花瓣会变得如同波莉一般脆弱而透明，我捏紧它们的时候，它们会发出纷乱而破碎的声响。这时，我会看见那只巨蚌静静躺在湖底一动不动。……我趴在水面细细地看，我的头发像淡青色的水母一样在水中漂浮，雷声闪电和暴雨在那一刻就压迫在一个七岁女孩的身上，我还不知道什么是害怕，我只觉得兴奋，好像有什么事就要发生了。

　　8）那耳语非常轻柔但是具有可怕的震撼力，因为当时天空响着背景音乐。羽的回忆固执地反复证明那种威慑的背景音乐，所以她听到的是一种耳语放大的声音——那是极为恐怖的天空的呓语。

　　9）当时有一缕幽暗的月光斜斜地伫留在窗口。羽觉得那形状很像一片奇大的雪花。雪花应当是美丽的，但是那一片雪花因为过于巨大而显得狰狞。

　　10）引人注目的是若木雪白的皮肤，如果她□□着靠在刚刚粉过的墙上，那么唯一可见的将是她的头发和眼睛，假如不抹唇膏，连嘴唇也看不大出来。很少有人有着这样的皮肤。那是一种整体不变的白颜色，像染过了似的，毫无瑕疵、皱折和斑痕，但却并不鲜亮并不透明，如果揭下来挂在阳光下，一定会像水磨年糕的糯米粉那样呈现出一派虚弱的阴白。

　　11）最好谁也不要去揭破真相，因为这个世界本身就是混沌的，它是一条灰色的河流；最好谁也不要打破已有的格局，因为已有的格局是经过几千年的循环往复而自然形成的，要打破它不但要付出生命的代价，而且丝毫于事无补。

　　12）金乌久久地看着羽，忽然觉得，羽身上同时有着一种小心翼翼的秀美和放浪形骸的绝决，她可以清淡成一滴墨迹，又可以纵身大水，溺水而歌。她的血管，好像入冬的花茎，干涸的河床，只有在有爱的时候才是美丽的，而现在，她只是像一匹进入冬季后被束之高阁的丝绸，沉睡着，百般无奈。

　　13）这种女人即使三灾八难被榨干了汁水剩了骨头，那么骨头也是真正的冰雪质地非同凡响。

　　14）梅花觉得自己的挣扎完全变成了徒劳。要命的是在身心双重的撕裂中她仍然感到亢奋，那是一种掺着剧痛的亢奋。像一只被切开的水果一般，她无法抑制汁液的涌流，青春的液体一次次奔涌出来，让四十几岁的老光棍欣喜若狂。

　　15）在这场旷日持久的战斗中，羽是注定的牺牲者。羽依然在梦中常常见到那口幽蓝的小湖，就是她出生的那块地方，那湖中缓缓张开的巨蚌，她一定是孤独的，不可救药的孤独。但是她一定珍爱、维护和纵容着自己的孤独。她摆脱了她的血脉，她一无所有，什么也不是，她的心里，是个零，一个永远的零，就是这个零，在顽强地同一个世界在抗衡，她注定要被压瘪的，零压瘪的结果就是成了一个一，一断裂了，就变成——，就是易经里的阴爻，原来每一个女人都是注定要被压瘪了的，古人是多么聪明啊。

　　16）现在我们可以看见一个瘦女孩，正穿过堂屋向卧室走去，女孩穿着一件男式的旧衬衫，很宽大，完全显不出腰身，远远看去，女孩显得很邋遢，全身的线条没有一根是标准的，就像是经过电脑特技处理后的拉长或扭曲，又像是毕加索蓝色时期的人物，瘦长变形，神秘阴暗，无声无息，如同一个幽灵飘动；但如果我们打开长焦镜头，就会发现女孩其实是非常与众不同的，她脸上的每一根线条好像都会像水一样流动，这流动的线条使她的面容瞬息万变，我们能够记住的只有她的一双眼睛，那双眼睛平时总是很好地藏在睫毛下面，可是忽然之间，你觉得它们向你走来，它们离你很近很近，那里面好像有两只飞翔着的鸟儿，好像有烤焦了的鲜花的气息。

　　17）羽的怪癖也许恰恰来自那些毒眼。那些毒鱼的眼睛在羽的眼睛背后生了根，能够洞穿一切。这种洞穿一切的能力使羽看世人总有一种浑浊的感觉。大概也正因如此，羽渴望着一种来自天国的爱。

　　18）在那一个冬日的黄昏，偶然从空中掠过的苍鹰看见雪地上盘旋着一条冻僵了的蛇。看得出那蛇曾经是美丽的，积雪正用它无形的玉手慢慢地覆盖它，看得出那僵硬的蛇已经拒绝把躯壳制成标本，它无可救药地弯曲着，感受着风和雪花的锋利。

　　19）那个冬夜是个极为奇特的冬夜。那个冬夜的天空因为降过一场大雪而变得圣洁而华美，犹如一顶凛冽而无上的王冠，烛亮了所有清澈与混浊的血液。在那个冬夜，那个叫做羽的女孩或女人是透明的，着证明她的血液是清澈的。她云雾一般的身体已经消散殆尽。她的肉身如同一个神话的形式矗立着，披挂着月亮的银色。那种华美是凝固的。与华美的天空凝结在一起，构成一个死去的幻象。

　　20）她整个人化成了眼泪，那么坚固的有质感的泪，它们碎裂成一颗一颗的，能砸得出声响。

　　21）男人看见，在清澈见底的湖水里，有一个洁白的影子，她沉默如月，有如一条静静游动着的白色的鱼。当一颗星落在她身边的时候，男人看到她整个身子都是透明的，能看到所有的血管经络甚至五脏六腑。就像一个透明的淡绿色水母。

　　22）羽蛇仿佛在说：“我是背离与梦想的化身，我爱我之所爱，但我的爱永远只是一个隐喻。”

　　23）人性的善，是有限的，人性的恶，是无尽的，过去的十年把所罗门的瓶子打开了，魔鬼钻出来，就再也回不去了。经济的、物质的，都会有的，会腾飞，会赶上，超过世界上的先进国家，可是形而上的、精神的、人的一切……会一塌糊涂，这是最可怕的，这比贫困还要可怕。

　　24）羽迎着大风奔跑。在西覃山上，太阳光直射下来，耀得人眼痛。羽就是在风和太阳下发现那片碑林的。那片碑林，好像是一夜之间出现的。那是漫山遍野的碑林。所有的石碑都是灰色的，像是布满阴霾的天空。羽注意到所有的碑上都没有碑文，没有文字。
　　漫山遍野一望无际的无字碑。
　　多少年之后羽回忆起来，依然心悸。
　　那是羽心中的碑林。

　　25）五年后羽做了一个梦。梦见天上的星星结成了一张网，在漆黑的夜空里，有一只骨殖刻成的小船正在漆黑的深海里颠簸。有一个穿使徒服装的人坐在那只船里，手里捧着一颗头颅。

《[HP]和玛丽苏开玩笑》
世界是阿兹卡班，故事是假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