保持呼吸，王文言

　　“茜茜，文言哥哥生病了。”
　　“我知道，他发烧了。”
　　说完这句，我跟妈妈都沉默了。
　　回家的路很安静，一盏盏昏暗的路灯照着我跟妈妈的身影，我盯着地上，看着自己脚下的影子。我抬脚，影子就离开我，我落脚，影子便跟上来。我们的脚步一路前行，我却始终甩不开那忽长忽短的影子。无论是怎样的灯光，都不能完全赶走影子，里面的黑暗纠缠着光明，让人甩也甩不掉。
　　这像足了王文言后来的人生，带着那甩也甩不掉的无可奈何。
　　月下的小山丘格外宁静，我一路观察着自己的影子，一路想的是，希望文言哥哥好好睡一觉，等他病好了，我还可以找他一起玩儿。
　　然而，我跟王文言的缘分实在太浅，再见到他的时候，已经又是大半年之后了。

　　1998年9月1日，这一年的开学在我整个童年里面算是最意义非凡的一次。这一年，长江流域发生了百年不遇的大洪水，长江中下游的军民鱼水之情感动了千千万万的中国人。而也在这一年，我跟王文言正式成为了同班同学。对，你没看错，王文言留级了。

　　王文言生于1986年年底，而我生于1988年年头，名义上，王文言比我大两岁，所以，能跟他成为同班同学这是我做噩梦也没有想到的。对于留级这件事，王文言后来的解释是男孩子开窍晚，偶尔留一下级有利身心发育，利国利民。

　　王文言比班上的同学大一岁，个子高，所以老师让他坐在最后一排。而我小时候发育早，长得高，坐在倒数第二排的位置，跟他成为了前后排的亲密小组关系，而且我顺理成章成为了王文言来到我们班的第一个朋友。回想起来，我们之间的奸情也算是发端于小学三年级的共同生活经历。

　　小时候男生和女生大多数时候是分开来玩的，当然这也有例外，比如我的同桌何峰同学和我的朋友王文言。何峰同学喜欢跟我们女孩子一起跳皮筋，他占着身高和力量的优势，在我们一帮女孩子中间称王称霸，而王文言，跟他恰恰相反，几乎总是我们女孩子欺负的对象。当然，我们拒绝校园暴力（大多数时候），但是，我们绝对不会放过任何一个指使人的机会，而王文言就总是被我们指使的那一个。

　　“王文言，你过来撑皮筋，我来跳。”
　　“王文言，你帮我们拉绳子，我来跳。”
　　“王文言，该我撑皮筋你跳了，反正你也不常跳，不如我来替你跳吧。”
　　我跟王文言，总是结盟，轮到我跳皮筋的时候，我跳，轮到他跳皮筋的时候，也是我跳。那个时候，班上所有的女孩子都梦想有一个自己的王文言，每次都能把跳皮筋的机会让出来给她，让她从下课铃跳到上课铃。然而，王文言只有一个，而他每一次都跟我结盟。但这样的情况也有例外。

　　有一回下课，大家要分两帮比赛跳皮筋，带输赢的，于是，我比平时就认真了些。分帮的时候，大家猜手心手背，过程完全随机，十分公平，然而分帮的结果还是让很多人不悦，因为何峰跟我分到了一组，而我们两个是所有同学当中皮筋跳得最好的。由于这样，大家强迫我们带上实力最弱的那个人，王文言。
　　大家让他加入我们队跳皮筋的时候，王文言显得很为难，他说他不想跳，可是，对方的女孩子们根本不想放过他，更不想放过我跟何峰同学。

　　王文言开始跳的时候我就明白他为什么不想跳了。他的皮筋跳得真的很烂，是那种衰到底、烂穿洞、十颗九转大还丹也救不回来的烂。他连一级（脚踝的位置）也跳得勉强，对二级（膝盖的高度）尝试性地一跳居然落地不稳，直接来了一个狗啃泥。王文言摔倒的瞬间，周围的同学轰然大笑，大家都没有见过这种跳二级摔趴下的事情。等王文言从地上挣扎着站起来的时候，他的脸上带着可疑的绯红，也不说话，一个人站在一旁揉搓着手里的泥沙。
　　作为王文言的朋友，作为他每一次出让跳皮筋的机会的受益者，我不应该在他跳皮筋出糗的时候嘲笑他，但是，这对于那个九岁的天真烂漫的我来说绝无可能。我也跟大家一起笑得前仰后合，不亦乐乎，丝毫没有察觉自己的行为有任何的不妥。我不得不承认，王文言这一跤是我上三年级以来遇到的最好笑的事。

　　这个时候，还是何峰先站出来主持大局，继续游戏，他站在旁边早就迫不及待。
　　“王文言死了一条命，你们俩谁救他？”对方队伍的朱小敏带着挑衅地问。
　　何峰脸上的神色有些为难，他虽然人高腿长，跳高难度的级别（比如胸和脖子）占尽优势，但是，这第二级两根皮筋之间只有一条小腿的粗细，他这种大个子自顾不暇，更不要说是救别人。没办法，救王文言的任务只能我来。然而很不幸的是，我拯救王文言的任务失败，我们帮在第二级就败下阵来。

　　我心不甘情不愿地走过去撑起皮筋，并且拒绝王文言来代替我，把他晾在了一边。王文言站在离我一步的距离，低着头，依然揉搓着手掌，不知道是不是刚刚摔倒的时候擦破了皮。
　　对方的队伍里面有学校长跑队的朱小敏同学，还有跟我长得一样高的刘丹丹同学，还有另外一位水平中等但绝对不会像王文言一样拖后腿的女同学，所以，她们毫无意外地一路通关，一直跳到六级（脖子的位置）才首次失败，终于轮到了我们。
　　然而，天公不做美，一阵刺耳的上课铃响起，我气急败坏地收好了皮筋，理也没理站在一旁不知所措的王文言，一个人跟随着大家的脚步朝教室飞速奔去。只在我转身进门的那一刻，我不经意地朝身后看了看，一眼瞥见了王文言那种熟悉又陌生的走路姿势。几个月以前，我也曾见过他这样走路，摇摇摆摆，好像没有力气似的。他一个人走在最后面，没有跟着大家一起跑。就在那一刻，为了些莫名的理由，我居然觉得有些难过，也居然忘记了课间的时候那份不爽的情绪。他毕竟还是我的朋友王文言，我的文言哥哥。

　　然而，让我万万没想到的是，那天晚上回到家我居然为跳皮筋这件事挨了一顿妈妈的好打。

　　“张思茜，你都多大了，居然还这么不懂事！你怎么可以欺负文言哥哥！”
　　“啪！啪！”我妈下手丝毫没有留情，打在我屁股上，疼得我心肝乱颤。
　　“呜呜呜——我没有欺负文言哥哥！”我的屁股疼得好像火烧，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为自己辩护。
　　“你还撒谎！今天放学的时候，你们班的朱小敏都跟我们说了，当时，戴云阿姨、我、跟朱小敏的妈妈都在。她说文言摔跤，大家都在笑，你笑得最大声，带着大家一起嘲笑文言，后来你跳皮筋还不带他，你还敢说自己没有欺负文言？！”
　　说罢，我妈又挥起手掌在我的屁股上“啪啪”留下两掌。

　　“啊！”我当时的哭声简直可以用“凄厉”来形容，我哭天抢地、痛悔不已。
　　“知不知道自己错了？！”我妈怒不可遏地质问我。
　　通常大人教育小孩的时候，问这句话都是在给当孩子的一个机会、一个台阶，我是个机（胆）灵（小）的girl，当然从善如流。
　　“嗯嗯嗯！呜呜呜！我错了！”我拼命点头，鼻涕流进嘴里我也不在乎，力求少挨母亲大人几下打。
　　然后，我妈继续追问，“你承不承认自己欺负同学？”
　　这是家长在教育小孩的时候进一步分析问题、解决问题的套路，如果我那时候能将此一眼看穿，那我该少吃多少顿棒子炖肉。然而，我是个耿（弱）直（智）的girl，我不知所措，于是诚实地摇了摇头。
　　这下我妈彻底被激怒，“啪啪”又是两巴掌，打的我整个屁股都麻木了。
　　“啊！啊！别打了，我错了！我错了！”我拼命呼喊，不管三七我犯了哪二十一条大罪，拼命认错，只想保住小命，我爸刚炖好了排骨，我听到高压锅的气阀在撒气，我的生命，我的排骨……
　　我妈总算停了手，气呼呼地说，“好，赶紧去写作业，等吃完饭，跟我一起去文言哥哥家找他认错！”
　　我当时哭得太厉害，根本想不明白我将面对的是什么场景，什么士可杀不可辱我也无法顾及，只是屁滚尿流地滚去自己的房间，含着热泪忍着疼开始做数学语文作业。
　　我的母亲大人是个言出必行的女丈夫，两个小时后，我就站在了王文言家的客厅里。

　　“文言哥哥，呜呜呜——”我哭的上气不接下气，“对——对——对不起！”我的情绪很激动，被自己的口水卡得说不出话来，我却依然用自己最大的声音对着面前的王文言呼喊。
　　到现在我也回味不出我当年站在王文言家的客厅，对着他们一家人（包括他还在襁褓当中的弟弟）承认错误的心境。委屈？失望？愤怒？屈辱？还是真心悔过？
　　我知道王文言就站在我面前，我却看不清他的脸，我哭得梨花带雨，除了服从我妈的命令对着王文言道歉，我已经没有多余的精力和能力去观察周围的人和事了。
　　这时候我听到戴云阿姨说，“宏伟，不要这样，小孩子之间闹着玩，用不着这样，你看把孩子吓得。”戴云阿姨的声音柔柔的，跟平时一样，让我顿时安心很多。

　　然而，我的母亲大人却不依不饶，恶狠狠地继续批评我说，“她犯了错误，就要承认错误。伤害了同学，就要跟同学道歉。尤其是她伤害了文言，我更加不能纵容她！”
　　这个时候，正辉叔叔也开始为我说话，他的声音带着歉意，对我妈说，“文言没事的。况且，茜茜也不是故意的，文言回家都跟我们说了，他没事。而且，茜茜也不知道他……”正辉叔叔轻轻拉了王文言一把，动作很温柔，一点不像我妈拉我的时候那种果决无情，好像怕碰坏了他似的。然后，他看着王文言对他说，“文言，去，跟妹妹去你房间里面玩儿。找点卫生纸，给妹妹擦擦眼泪。”
　　“好。”王文言上来拉着我的胳膊，他的动作也很温柔，没用什么力气。我就要被他的这份温柔小心融化，然而我不敢动，怕一动又触及我母亲大人的逆鳞，所以我仍然站在原地哭得泣不成声。
　　没想到，这个时候我妈又责难我说，“张思茜，哥哥想跟你一起玩，你怎么还不动？”
　　我几乎就要又被我妈训（吓）哭（尿）了，只好灰溜溜地跟着王文言进了他的房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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