保持呼吸，王文言

　　等我进入素描教室的时候，其他的同学已经在寻找位置了。大家围着教室中间的伏尔泰塑像争先恐后，因为雕塑前方侧面的位置是最好的，因为画侧脸的难度是远远小于完全的正面的。而正面的位置又整体好于背面的位置，因为，坐在雕塑的背面只能画一张伏尔泰的后脑勺！

　　大家纷纷从教室各处搬来自己的凳子，有两个同学甚至为挣最后一个侧脸的黄金位置而打了起来。老师上前把他们分开，还批评教育了一顿。我因为站在楼梯口多看了王文言一眼，耽误了时间，就只能搬起一把椅子，坐到了两圈人以外的一个极其边角的位置，托尔斯泰的鼻子我几乎要看不见了。等我坐定，还没有展开我的素描本，抬头一看，王文言这时候才终于出现在了画室的门口。

　　看他的样子，真的累得不轻，而且他走路的样子也有些怪异，有些摇摆，他走到门边的时候还伸手扶了门框一下，好像站不稳似的。
　　王文言啊王文言，你刚才下课的时候到底是玩儿了多久的猫抓老鼠（虽然我没看到你在外面玩儿），怎么会累成这个样子？！我们班的朱小敏同学在运动会上跑了五百米，下场的时候也比你现在走得稳，你也玩儿得太疯狂了吧？
　　Anyway，王文言气喘吁吁地走进教室。美术老师见了他也感到诧异，但王文言是班上画画最好的同学之一，而且他平时品学兼优，从来不犯错误，于是美术老师也只是温柔地嘱咐了一句，“王文言，那里还有些凳子，快去找个位置坐好。”

　　王文言喘着气答应了一句，他摇摇摆摆地来到墙壁边的一堆凳子那里，抬手要搬起一张凳子，可是他刚刚才把凳子抬起了一下，然后就失手把凳子摔在了地上。
　　“咣当！”一声，凳子落地发出巨响，在有些吵闹的教室里面并不算扎耳。王文言看着凳子眉头深深地皱了起来。他扶着膝盖弯下腰，把倒在地上的凳子扶了起来。他扶凳子的样子，就好像那凳子好重，他几乎就要扶不起来了似的。然后，王文言站直身体，他没有再尝试搬起凳子，只是在地上把它往旁边随意推了推，然后就转身一屁股坐在了凳子上，继续大口喘气。

　　而他随意一推给自己选的位置几乎是画室里面最差的位置，我怀疑，他坐的那里连伏尔泰的嘴角也看不到了。但是他没有再移动一分一毫。那天，他就坐在我的身边，一个比我的位置还要差的位置。

　　素描课的特定就是无聊且漫长，至少对八岁的我来说是这样的。而且，我一边画画，一边纠结我到底要不要画出伏尔泰的鼻尖，因为我睁开左眼就能看得到那若即若离的鼻尖，闭上左眼就完全看不到它！这将我置于两难之地，同时又让我不禁好奇王文言会画出一副怎样的伏尔泰像。于是，作画之余，我每隔几分钟就会瞄一眼王文言手里的素描本，有的时候也什么都看不到，但是，没过多久，一副颇具雏形的石膏画像就已经跃然纸上。在那幅画里，虽然雕像的五官只剩下一个眼角和一个眉梢，但那凸起的颧骨和细腻的下颌线条已然勾勒出了雕塑的神采。五官全无的画像却能让人一眼看出那就是伏尔泰，被做成石膏的伏尔泰，我不得不承认，在绘画方面王文言堪称天才。

　　我一直坐在王文言旁边心不在焉，半天我的画纸上只有一个人脸的轮廓，直到第一节课下课，我总算是松了口气。
　　下课后，所有的同学都跑出去上厕所或是买零食，只有王文言没有动，他甚至都没有离开他坐的位置，而我却一如既往地跑出去找人跳皮筋，直到上课铃响起我才收了心回教室。等我回到教室，王文言的位置旁边围了好多人，很多的同学还有老师都围在那里，让我的那条板凳都被埋没在了人墙里面。
　　我当然也好奇心不死，凑过去，什么也看不到，只听到美术老师问，“王文言，下次的少儿书画大赛你准备用什么作品参赛？”
　　“我还没想好，最近在临摹徐悲鸿的马，不过还没有练得很好。”王文言的声音很温柔，甚至有些胆怯的意味在里面，这跟我记忆当中的文言哥哥倒是别无二致。

　　等美术老师驱散了围观的吃瓜小学生，我才终于能够坐回我自己的板凳，那个王文言身边的位置。坐下前，我肆无忌惮地站在王文言的身后“瞄”了一眼他的画。
　　好吧，基于这张伏尔泰的头，我想王文言的马也会让人移不开眼睛。
　　王文言，我妈妈的朋友正辉叔叔的儿子文言哥哥，成为了我心中无法超越的少年天才小画家。他那样的才情，如果不是因为后来的事情，足以让他成名成家吧。

　　“王文言，你用的是什么铅笔？”我佯装不经意地问。
　　他显然没有料到我会开口跟他说话，王文言愣了一下，停下手里的笔，然后向我伸过来，木讷地说，“中华绘图铅笔，2B的。”
　　我接过铅笔，假装看了看。嗯，这是素描班里面的标配。
　　“那橡皮呢？”我继续问。
　　王文言挠了挠后脑勺，拿起旁边的橡皮，递给我，说，“绘图橡皮。”
　　“嗯。跟我的一样。”
　　好吧，一样的铅笔，一样的橡皮，不一样的作品，我好像明白是为什么了。
　　“我是茜茜，你还记得我吗？”说这句话的时候我偷偷拿眼角瞄王文言，深怕他回答出个“不记得”，那我真的要找个地缝钻进去了。
　　王文言看起来有些局促，但他点了点头，说，“我记得，茜茜妹妹，郑阿姨的女儿。”
　　“嗯，我大名叫张思茜。”
　　他点头，“我知道。”
　　得到肯定的答案，我终于抬起头正视他的脸，“你记得我为什么不跟我打招呼？”我开口质问。
　　王文言的脸居然瞬间有点红，耳根子都泛着可以的红晕，吞吞吐吐地道，“你，你好久没来我家玩儿了。”
　　我看着他，这个令我羡慕的天才小画家，然后鬼使神差心里的话就从嘴里溜了出来，“那我过两天就去你家玩儿好不好？”
　　王文言看着我，点了点头，说，“我们家有我大姨从上海捎的点心，我给你留着，等你来吃。”
　　“好。”我十分愉快地答应。
　　“今天晚上我们不出去，都在家。”
　　“好。我回去让我妈带我去你家。”

　　美术课结束，我满心期待地一路小跑回家，回到家发现我爸在厨房做饭，我妈却不见了踪影。
　　“爸，妈呢？”
　　我爸没有回头，继续炒菜，道，“你妈公司有业务，今晚不回家吃饭。”
　　“啊？！那她要几点回来？”
　　“不知道，可能等你睡觉她就回来了。”
　　“啊？！”
　　“你有事儿？”我爸一边起锅一边问我。
　　“我想去文言哥哥家玩儿。”
　　“改天吧，等你妈有空。”
　　“啊——”我用不满拉长了尾音，但我知道，今晚是去不成文言哥哥家了。事实上，等我下一次再见到王文言的时候，已经是几个月以后的事情了。

　　素描课要持续一整个学期，然而，那第一次的课之后，我就再也没有在星期六的美术班见过王文言了，所以，我也没有机会跟他说我妈一直很忙，没有时间带我去他家。
　　星期六，在素描教室见不到王文言，我多少有些失落。但我依然喜欢画画，依然喜欢下课跟同学跳皮筋，所以王文言的缺席也最低程度地影响了我在星期六的体验。但是，这并不意味着我没有想过王文言缺席美术课的奇怪之处。
　　他是王文言，是美术班里面画得最好的同学，没有之一。从一年级开始，他的画就连续在全国的少儿书画比赛上获奖，所以当他不再出现在绘画班的时候，意味着发生了什么。而且，我很想念他的画。之前国画课的时候，他的画经常被老师表扬，我也很喜欢他画的葡萄、螃蟹、牵牛花。再也见不到王文言的画儿，让我十分遗憾。

　　那一年的大年初一，我终于有机会再见到他。我妈照样带我去他家拜年。戴云阿姨进门就夸我漂亮了、长个儿了，还说，“听文言说，茜茜画画可好了，今年参加书画比赛一定能拿奖。”
　　我被阿姨夸得不好意思，但还是不忘我已经很久都没有见过王文言了，转着脑袋左顾右盼，寻找他的身影。戴云阿姨见我这样，有些抱歉地说：“文言他病了，昨晚还发烧，现在在床上躺着呢，可能不能陪你玩儿了。不过你可以进去找他说说话，他说他有礼物给你。”

　　听到王文言病了，我多少有些遗憾，但是又听到“礼物”两个字，我的眼睛都亮了起来。戴云阿姨带我去王文言的房间，他果然盖着被子躺在床上，见我进去了就要从被窝里面爬起来。戴云阿姨就走过去，把他从被窝里扶起来，然后拿过他的衣服跟他一起穿好。
　　“茜茜，跟哥哥玩儿吧。”说完戴云阿姨就离开了他的房间。

　　屋里又只剩下我跟王文言两个人了。我站在门口看着他，他坐在床沿不知道在想什么。我们就沉默着，显得都很局促。

　　我跟王文言僵持了很久，最后还是他打破了沉默。他扶着家具走到他的书桌前，拉开抽屉，从里面拿出了一方好像手帕一样的东西，然后他朝我走过来，伸手递给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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