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时王谢

　　冉平急匆匆的跑出门，大约半盏茶的功夫，他又气喘吁吁的跑回来，摇了下铃铛，左涯正规整书籍，站在书架前大喊了一声：“我在！”
　　左涯慢腾腾的走过去接过书。
　　临走前冉平脸色通红，“那个…上午分院的时候，我也不是故意作弄你。”
　　左涯讥笑了声，“自然不是故意的，连推我的两下都不是故意的。”
　　冉平素有北方人的豪放，一把将左涯揽进怀里，小山一样的身子轻易把左涯围的喘不过气来，其声音如洪钟，差点把左涯震聋：“男子汉大丈夫，怎么像小姑娘似的斤斤计较。”
　　左涯拼尽全力从小山里扒出一条缝，大口喘气，感觉自己像是被挤成了一块肉饼，冉平把他松开的时候，他快速蹦到了一边，警惕的看着冉平。
　　冉平被他防备的举动逗得一笑，还是那种拍着大腿的笑，左涯的脸色瞬间就不好看了。
　　“左老弟，我先回院里，晚上有空咱们再聊。”冉平吼了一嗓子，“以后有人欺负你，就报我的名。”
　　左涯的眼睛细长细长的，犹如凤尾，极少的男孩子会生出这样的眼睛，冉平看着他的眼睛想到了狐狸，而且左涯非常瘦小，打着哈欠的时候更像只狐狸。
　　左涯打着哈欠朝他挥了下手，冉平望着他，下台阶时脚一滑，差点摔下去。
　　午休结束以后，其余五院的学生要去刑部参观，敕库与刑部平素鲜有往来，与敕库交集最多的是详法厅。
　　详法厅有二院，律法院和明法院，这两院加上断狱厅六院就是朝中常说的评事八院，在大理寺一般称为详断司。
　　律法院一般不会举行考试，厅里律博士及学生大多要在大理寺十年以上熟读姜国及周边国家律法才能担任，而明法院的明法和狱卒只需武试不需文试。除这两院，其余六院皆是一年一度进阶考核。
　　律法院常到敕库借书，所以何伯要带左涯去律法院认一下里面的人。
　　院里的主事是大腹便便的郑大人，看着何伯领左涯的样子就想看老子领儿子，大半都在时间讨论这儿子的潜力与成绩，何伯则颇为欣慰的拽着左涯的袖子把左涯从脚底跟到发丝都夸了遍。
　　详法厅相较于毛头小子遍地爬的断狱厅安静许多，但又不是敕库那样的死寂，这里的人非常多，好像每一个人都很忙碌却没有发出一点杂音。
　　自然，他也很奇怪，敕库撑死不过两个人，何德何能也能算是一院，和断狱司其他五个相比，简直就是一个畸形儿。
　　郑大人颇为热情的带他们参观了下后院，可能是学习律法，后院的每一处亭台楼阁都摆设的很是考究，茂林修竹，水月洞天，尽皆如是。
　　从律法院回到敕库的路上，好比从九重天走到地狱，左涯从去的时候满心好奇被打击的半点看不到前途。
　　在敕库几乎见不到什么活人，左涯极大一部分热情都放在打扫卫生上，台阶上的枯叶枯枝收集起来晒干可以用来烧地龙，而这里的藏书又极为丰富，里面虽然大多是案卷，但不乏语言诙谐者，读来仿若民间话本，左涯捧着本书坐在大门口，时常一个人神经质一样突然爆发出一阵恐怖的笑声。
　　由于每个院的伙食费是分开计算，详断司几乎每天中午都要哀嚎一遍吃肉吃肉的呐喊声，而敕库完全没有这种烦恼，敕库一开始设立的时候分配了五个名额，后来萎缩成两个，五个人的伙食费均摊到两个人身上，每天不仅可以大鱼大肉还可以四菜一汤，吃饭的待遇几乎可以和寺丞对等。
　　有天左涯吃完饭，像往常一样在门口晒太阳看书，远远看见冉平和几个学生聚在一起，几人表情颇为玩味，他快步走过去，只听见几人似乎在争论案情，有人瞅见他都在墙角，连忙敛了声，冉平顺着视线看过去，大大咧出个笑：“左老弟，过来……你躲什么，过来。”
　　左涯扒住墙角，问道：“你们在谈什么？”
　　这些人中只有两个是与左涯一届的学生，一个是冉平，另外那个就是刘越，刘越的表情颇为兴奋，“今早京畿卫送来一个案子，是一名盗贼被抓住在北怡侯府抢劫，那盗贼钱包颇丰，请来笪玘给他脱罪，左兄台，你若是笪玘会如何帮他摆脱罪名？”
　　左涯问：“望京第一女状师笪玘？”
　　“对，就是她。”刘越侃侃而谈，“你们可知道，以前刘尚书的儿子伙同几个纨绔lun jian良家少妇，按姜国律，lun jian罪要黥面充军，你们可知道主审官最后是怎么判的？”
　　有人问道：“如何？”
　　刘越不住的笑，左涯在旁忍不住接道：“笪玘与主审官说刘公子是第一个去玷污少妇的，犯的其实是强、奸罪，最多只能判流放三年，此案现已记录在《经典案例集第一册》附录中。”
　　除了他们三个，其他是比他们早一年入大理寺的学生，其中一个律法院的学生说道：“其实入室抢劫未伤及人命最少关三年最多关六年，罪不至死。”
　　冉平轻笑起来：“如果是笪玘为他写状纸，一年都不用。”
　　刘越望了冉平一眼，屁颠颠道：“我附议。”
　　三天后，侯府抢劫案的卷宗送到敕库，左涯整理案卷，看起案情简直感觉是在看一部凄美的单相思话本。
　　其内容极为翔实的记叙了盗贼张耨对北怡侯的一往情深，因自己曾经做过贼，最近也做过贼，张耨自惭形秽，只能每一天对着北怡侯的月下孤影暗自伤怀，更为自己不容于世的畸恋深深自恶，在初一那日，北怡侯府的守卫松懈，张耨终于有机会进入侯府，近距离的看一看年近六十的北怡侯，然而张耨天生是个路痴，生生走着与北怡侯卧室相反方向的路线，险些铸下大错，经过张耨深深反省过后，愿意带着这份不容于世的爱恋远走他乡，不再出现在北怡侯面前，以祈求北怡侯的谅解。
　　左涯看着这些话险些懵了，然后捧着卷宗去找冉平和刘越，他们两没曾猜想到这个走向，对着最后“无罪释放”几个字笑的差点泪奔。
　　由于这二人笑的颇为动容，吸引了一大票路人的目光，冉平嚷了一嗓子：“都瞅啥瞅！”
　　左涯由始至终都没笑，也不晓得他俩为什么要笑，明明是很严肃的案件，朝廷在眼皮子底下放跑了一名江洋大盗，着实一大耻辱，却被冉平刚才的一句方言给逗笑了。
　　他笑的时候眼睛很好看，巴掌大的脸也很好看，一下子拽住了冉平的视线。
　　左涯抱起卷宗回敕库，冉平唤了他一声，左涯回头就看见冉平摸索全身，他疑惑的站在原地，只见冉平摸出一个小纸包，“我娘在城西胭脂铺买的皂角粉，你别误会，我就是看你头发生得好，我那院里都是用碱洗头发，你那边应该也是，用起来头发像被火烧一样……”
　　冉平自觉是武将世家，说话多有莽撞，看了左涯半晌，只是左涯一直没有反应，还没听他说完就“噢”了一声，面无表情的伸开手。
　　冉平继而爽朗大笑了声，把皂角丢到左涯手心，补充道：“省着点用，院里带点东西进来太费劲。”
　　司直院忙起来的时候左涯好几天看不见冉平和刘越的人影，而司直院大多时间都在忙，左涯闲暇时没有了插科打诨的狐朋狗友就只能看书，可能是看书太多，左涯眼睛很意外的肿了。
　　大夫说是用眼过度不注意卫生乱揉导致，会自己痊愈。何伯放了左涯两天病假回家休养。
　　由于近日家中修葺院墙，还不如在宿舍里安静，左涯在家里待了一天半，实在是熬不到第二天下午就重新打包回了大理寺休息，何伯在院里晒书，远远看见他背着一个大包裹慢腾腾的爬回来，直叹：“我带过的学生里你算是最勤奋的，来，把那边的书收拾了。”
　　律法院主事的郑监评近日荣升少卿，司直院的衡胥因为协助主事破了一个大案，直接被提拔到律法院顶替郑大人的职务，一下子打破了律法院非十年履历不用的传统，十分令人羡慕。
　　在敕库效劳了一个月多月后，左涯终于又见到了寺丞，寺丞在书架中穿行，他跟在寺丞后面，问道：“学生听闻衡胥被调到律法院？”
　　“你不要着急，衡胥被提拔到律法院是因他天分过人，在断狱厅打磨仅是浪费时间。”
　　“是否学生哪里做得不对得罪了寺卿？”
　　寺丞绕到第二排书架：“寺卿并非小肚鸡肠的人。”
　　左涯紧跟了过去：“那日与主考官对答时，其中并无寺卿，学生应是与寺卿素昧平生，寺卿为何要把学生放在敕库？”
　　“明知有才而不用，你是在怀疑寺卿嫉妒贤能？”
　　“学生未有此言。”左涯连忙躬身垂首。
　　寺丞从书架上抽出本典籍册，缓缓道：“寺卿的想法岂是你我能够揣摩，他既然让衡胥去律法院，让你待在敕库，自有他的用意，你无须心急，时候到了便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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