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豪野犬]半枝莲

　　天将雨。

　　铅灰色的乌云自天边滚滚而来，转瞬之间便已嚣张地爬满天幕，几分钟前还是阳光明媚的天色阴沉下来，隔着一块巨大的玻璃，室内亦是昏暗一片。

　　有侍者及时打开嵌在天花板中央的巨型吊灯的开关，明亮的白光打落下来，瞬间驱走一室暗色。

　　灯光下，叶缓似是休息不足，此刻终于感到疲乏，自说出“魇书”二字后便轻抿了唇角，不再开口，只单手撑着脑袋，眼眸轻阖，透出几分倦懒。

　　细腻的光线从上空打下，顺着她微垂的长睫，秀气的鼻尖，淡色的唇瓣流转滑过，愈发衬得她秀美沉静的面容如上好的白玉，温润漂亮得不可思议。

　　郁风翊看在眼里，却没有往日那般欣赏的心情。

　　此时他更在意的，是她的宁静。

　　恬淡安宁的神色，气息也是平和的，看起来安静而无害，正如她一直以来的姿态。

　　他几乎要以为方才那股令人心惊的阴暗戾气不过是一场幻觉。

　　但他清楚知道那不是。

　　仿佛是为了证明这一点，又像是某种多年磨练而出的近乎于本能的提醒，在他还没意识到的一瞬间，大脑竟已自发地回忆起一些曾经目睹过的零碎片段——

　　柔嫩的绿叶漫天飘落，尖锐的荆棘遍地丛生，粗壮的藤蔓凭空出现，宛如灵蛇游走在地面，灵巧且迅疾。

　　……凄厉的嚎叫刺破空气，粘稠的液体溅落一地，慌张逃窜的凌乱脚步声混杂着充满恐惧的喘息与尖叫，穿破了宁谧的夜色。
　　混乱中，一具又一具躯体接连倒下，无论男女，无论老少，无一不瞪大了眼睛，表情里满是惧怕和后悔……

　　“……”
　　捏着咖啡杯的修长手指不自觉地收紧，郁风翊眸光微动，看向叶缓的目光里多了一抹不易察觉的探究。

　　旧年往事，连他一个旁观者尚且难忘，甚至每一个细节都记得如此清楚，画面鲜明如昨日，而她身为当事人，想来，该是比他更加刻骨铭心。

　　一时间，诸多想法猜测掠过脑海，他的眼神倏然暗了下来，眼底情绪深深浅浅，复杂交织。

　　也正是在这个时候，叶缓突然睁开双眼。

　　四目相对，她一双墨眸宛若寒水深潭，平静明澈，将他微讶的面色和尚未来得及收敛的深沉眸色尽收于眼底。

　　短暂对视几秒，她浓密卷翘的长睫再次垂落，像两排精致的小扇，在眼睑下方投下一小片阴影。

　　“你在怀疑我。”
　　平淡陈述的口吻，不带丝毫询问之意。

　　郁风翊挑了下眉梢，知她心思玲珑细致，已然看穿了他的心理活动，便也懒得再做虚假的掩饰:“你看上去，似乎对这个消息不太感兴趣。”

　　“这个消息是否会吸引我的兴趣，你不是在说之前就很清楚。”毫不留情地拆穿他的试探，叶缓抬起眼帘，幽邃的黑瞳里有冷光浮现，“——就像你同样清楚，如果你今天带来的消息是确定魇书会在下月的海市上出现，那么刚刚你看到的、感受到的，都将是另外一种反应……更为激烈的，或者，更黑暗的。”

　　郁风翊:“……”

　　从第一次见到叶缓的时候，郁风翊就觉得她的眼睛很漂亮，形似桃花，线条柔和，眼尾略弯，眼睫长翘，是标准的桃花眼，笑起来时尤其好看。

　　然而现在，这双漂亮的眼睛里笑意不见，却有寒冰寸寸凝结，冷意丝丝缕缕地透出来，空气似乎都快要被冻结——

　　他忽然就理解了当年唐凛在她的支配下瑟瑟发抖的那种心情……

　　内心久违地生出一种名为心虚的情绪，他抬手虚握成拳，抵在唇边干咳了一声:“任务需要，你懂的……”

　　任务？

　　心里迅速从这两个字中解读出诸多信息，叶缓屈指轻轻点了下桌面，“看来你已经得到了先生的许可。”

　　见她没有要追究的意思，郁风翊心下一松，口吻顿时自然了许多:“十多年前，魇书自被盗走后，至今下落不明。而今好不容易出现一条线索，不论是真是假，总得去看看。”

　　叶缓面色不变，不置可否。

　　远处的电梯门开开合合，不断有陌生的男女走出来，鞋跟敲击地面的声响传进耳膜，随后还有餐具的碰撞声，熟识之人相互交谈的声音……种种声响混杂在一起，打破了餐厅内原本还算安静的氛围。

　　这些纷扰的杂音响起不过片刻，在郁风翊随手布下一层幻术，瞬时将落地窗边的这一方小天地与大厅隔绝开来之后，消失得干干净净。

　　在外人看来，这层自助餐厅一切如常，与往日并无不同，而只有叶缓知道，自己此刻身处的这方狭小的空间实在是太过安静，静得近乎虚无。

　　她一向喜静，此时却竟然控制不住地从心底深处升起一丝厌烦焦躁。

　　只是一刹那，她失去了继续坐在这里听郁风翊说下去的耐心，神色亦淡了两分:“既然先生允许，你尽可放手去做。”

　　这是她的默许。

　　也是她无声的拒绝。

　　郁风翊深深看了她一眼，“你这么说，我就不客气了。”

　　若是往常，叶缓或许会弯唇轻笑，揶揄他“你还知道客气二字怎么写吗”，然而此刻她心境不平，自然也没有玩笑的心情，只略显冷淡地回了两个字: “随意。”

　　至于如何随意，随谁的意，无需她多说，他是聪明人，自有分寸。

　　虽然他的明知故探令她不悦，但站在他的立场来看，这么做其实无可非议。克制住心底不断上涌的不耐，她持着平稳的声线，礼貌同他道别:“如果没有其他事，我先走了。”

　　她用的是“走”，而不是“回去”。

　　郁风翊下意识地转头，瞥向了窗外。也就是这他转眼的一霎，叶缓起身离座，经过他的身边，脚步不滞，踩着一贯不紧不慢的步调渐渐远去。

　　略长的荷叶宽袖拂过身侧，带起一股微小的气流，却很快便飘散在空气中。郁风翊收回视线，扯了下唇角，眼眸里幽深一片。

　　早在听说这个关于魇书下落的消息时，他就设想过她得知后可能会有的反应，对这件事能够心平气和地顺利谈完也不抱太大希望。她的失态在他的意料之中，但她的迅速冷静、对情绪的控制，却是在他的意料之外。

　　他都忍不住要佩服她。

　　隐忍克制到这种程度，她对自己，实在是足够狠心。

　　对待自己尚且如此，他几乎能想象得到，如果魇书真的出现在海市上，到时会是怎样一场狂风暴雨。

　　又或者，是腥风血雨。

　　想想就令人期待，他唇角一翘，从口袋里摸出手机，打开通讯录，找出其中一个号码拨了出去。

　　电话很快接通，他抬手敲了下桌面，只说了四个字:“计划照旧。”

　　“是。”那边恭敬地应了一声，略微顿了一下，语气略有迟疑，“需要我为您准备房间吗？”

　　郁风翊:“嗯？”

　　“恕属下直言。”从电话那端传来一句耿直的解释:“您这样怀疑叶小姐，又试探她，大概短时间内她不会想看见您的。”

　　郁风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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