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豪野犬]半枝莲

　　日光璀璨。

　　耀眼的亮光透过洁净的玻璃倾泻入室，肆意地在室内抹开大片明亮绚烂的光彩，纯木地板上一尘不染，模模糊糊映出一道人影。

　　他穿好衣服，推开卧室的门，顿时一股香浓的味道窜入鼻间。

　　循着香味走到厨房，只见身穿白色长裙的黑发少女正在料理台前忙碌。她将切好的胡萝卜番茄之类的果蔬倒进燃气灶上小火炖煮的锅里，不时撒下少许调料，执着一柄长勺慢慢搅拌着。

　　随意地靠在门边，他静静地看着她动作，眼神温柔而平静。

　　她似有所觉，回头望过来，一双漂亮澄澈的桃花眼里一点点映出他的身影，眸光晶亮而纯粹。

　　「你醒了。今天做了你最喜欢喝的汤，来看看。」

　　她弯了唇角，笑容温软。

　　他依言走过去，只见正咕嘟咕嘟冒着泡的锅里，在或红或绿的蔬菜的陪衬下，锅的中央一颗人头沉沉浮浮。

　　蓬松的发型，微卷的发梢，略微蓬乱的刘海下，一双茶褐色的眼瞳空洞地与他对视——

　　那是他的头。

　　「……」

　　“咚。”

　　叶缓是被吵醒的。

　　她的睡眠向来都很浅，而那一声似是重物落地的声响又沉闷有力，几乎是闷响发出的同一瞬间，她便睁开了眼。

　　只是人是醒了，却因为前一天精力消耗太过，睡得又太晚，此刻脑袋还有些昏昏沉沉，意识也是茫茫然一片混沌。

　　……什么时候了？

　　习惯性地伸手从枕边摸过手机，她打开屏幕看了一眼。

　　06:39。

　　从她睡下到现在，不过三个多小时。

　　一身的疲累还未完全散去，她安静地躺了片刻，待意识慢慢恢复清晰，才慢吞吞地撑着身子坐起来。

　　柔软的被子从肩头滑落，她撑着床铺，视线缓缓从室内扫过，停顿在没有任何装饰物的纯色墙面上。

　　一墙之隔，隔壁便是次卧。

　　方才那一声吵醒她的闷响，就是从那边传来的。

　　只有那一声。

　　之后，再无任何响动。

　　眼底划过一抹探究之色，叶缓收回视线，眼睑半垂，似有所思。

　　就在这个时候，房门被人敲响。

　　“咚咚”两声象征性的敲门声响过，紧接着门外响起一道散漫的声音:
　　“猜你也该醒了，听说顶楼24小时提供自助餐，味道好像还可以，一起？”

　　有关于顶楼的豪华自助餐，叶缓倒是不陌生——在住进这套酒店公寓的第一天便听人说起过，这里的老板是个注重口腹之欲的人，特意从多个国家聘请了厨艺一流的大师，菜色新鲜且丰富，味道自不必多说。

　　据说好吃得能令人把舌头都吞下去。

　　只不过她从来都喜欢自己动手做饭，所以不曾去过。

　　但眼下她正处于休息不足的状态中，说句实话，她还真有点懒得动手……

　　而且，冰箱里的食材，似乎不够两人份……

　　想了想，她扬声道:“稍等。”

　　十分钟后，叶缓从卧室里走出来。

　　郁风翊正懒洋洋地靠着沙发，听见开门声和脚步声也没有多大的反应，只漫不经心地掀了掀眼帘。

　　然后，他再没移过视线——

　　天青色的连衣裙长及脚踝，略微收腰的设计勾勒出修身的线条，清新的荷叶袖边优雅飘逸，腰间缀了一圈珍珠流苏，随着走动而微微晃动……

　　“果然，”他望着她，眼里有不加掩饰的惊艳与欣赏，“你还是穿裙子比较好看。”

　　完美地衬托出她一身安宁平和的气质，仅仅是看着都让人觉得赏心悦目。

　　“是么。”叶缓不置可否，脚下一转，来到客房门前。

　　推开门，她一眼便看到趴在地上双眼紧闭的黑发少年。

　　秀眉微蹙，她上前察看他的状况，却发现他的呼吸平稳，绵远悠长……

　　分明睡得正熟。

　　门口飘来一声嗤笑:“这睡相……啧。”

　　叶缓:“……”

　　无视掉身后的嘲讽，她伸指搭在少年白皙的手腕上，对准动脉轻轻按下。

　　从指尖传来的节律均匀和缓，不大不小，虽然脉象稍浮，但就他本身偏弱的体质而言，也算正常。

　　熟练地判断着他的身体情况，叶缓凝神静心，细细分辨，确认他的身体没有出现问题之后，她放下心来，手指抬起，在空中虚虚一划。

　　青色的藤蔓凭空冒了出来，朝着少年的方向蜿蜒而去，细细密密地缠上他的身体，将他抬离地面，转移到床铺中央，放下。

　　门口，郁风翊倚着门框看她纤长的手指勾勾转转，操纵着藤蔓出现，动作，然后消失，眸色一点点加深。

　　“你还真是体贴。”

　　叶缓转过身，正对上他一副似笑非笑的表情，她神色从容地往前走，经过他身边时，轻飘飘地扔下一句话:“如果不想我更体贴，就别动他。”

　　太清楚他性格里恶劣的一面，叶缓投去一个警告的眼神。

　　别以为她不知道今早的闷响到底是怎么回事。

　　人家睡得好好的，怎么就能滚……摔到地上去？

　　而且还没有把他摔醒，还睡得那么沉……怕是“梦境”太“美好”，“沉迷”其中，醒不过来吧！

　　见识过也知道郁风翊常用的把戏，叶缓想想自己费心费力好不容易才救回来的人，最后却毁在他的手上……

　　她想把郁风翊塞进药炉里炼药的心都有了。

　　面色倏然一冷，她冷冷扫他一眼:“再有下一次，你就别出现在我眼前了。”

　　“你认真的？”郁风翊皱起眉，与她对视片刻，忽然叹了口气，幽幽道:“果真是新人胜旧人，旧人如死人啊。”

　　叶缓:“……”

　　叶缓:“闭嘴。”

　　“最后一句话。”眼底迅速闪过一丝捉弄的意味，郁风翊面上却是一本正经，声音清晰地吐出三个字:“我饿了。”

　　叶缓:“……”

　　低低笑了一声，郁风翊深谙“适可而止”这条原则，自觉地将话题扯回了正轨:“安心，只是一个小小的幻境，不会对他造成危害的。”

　　说着，他抬手打了个响指。清脆的“啪”声过后，他摊了下手，“解除了。”

　　他一向说到做到，叶缓不疑有他，周身的低气压散去些许，但脸色却依旧没有缓和。

　　见状，郁风翊无奈，只能叹口气妥协:“你放心，我对男人不感兴趣。”

　　这是在变相地告诉她:他不会再对太宰治出手。

　　——至少目前不会。

　　瞥了一眼门内正在床上熟睡的黑发少年，他勾了下唇角，似是在笑，眼神却很淡漠，淡色的眸子里没有半点温度。

　　——以后就不一定了。

　　叶缓怎会不懂他的意思，但她无法反对。因为她不能，也没有指责他的理由。

　　事实上，她要的也正是“目前”。

　　她不否认，昨夜之后，她确实对太宰治上了心。否则她不会这样维护他。

　　但她更不能否认的是，太宰治这个人身上的不确定性太大。

　　他的心，太空。

　　如果是真的对现状感到满足而无欲无求倒还好，但显然他不是。

　　偏偏又多智近妖，生性不定。

　　不夸张地说，接近这样一个人，是很危险的。稍有不慎，就会把自己赔进去。

　　想来正是因为看透了这一点，郁风翊才会对他抱有如此大的敌意。

　　但是他大概忘了，有一个词，叫世事无常。

　　也许不久之后，太宰治会如明岚所愿，成为他们中的一员，『万物生』又多一位怪人助力。

　　也许有一天，他会拦在他们的路上，成为他们的阻碍。而那时，她会亲自动手除去。

　　也许待此间事了，他们重新成为两条平行线，从此再无关系……

　　在这诸多的也许中，太宰治既是因，也是果。未来的发展有多种可能，但不论是哪一种可能，都与他的思考和选择有很大的联系。

　　而郁风翊从不惮于以最大的恶意去揣测一个人。因此他先入为主，只选择性地看到其中最坏的一种可能。

　　防备，试探，先发制人。

　　她理解。

　　但这并不代表她就赞同他潜入太宰治的梦境布下幻术。

　　哪有这样的试探？

　　况且这么多年交情，谁不了解谁呢？！

　　就算他嘴上说得再冠冕堂皇，也改变不了“实际上只是他无聊了恶趣味又犯了”的事实！

　　不过是看他到底还有分寸，没有破坏她的“劳动成果”，她才没跟他计较。

　　但也不会这么轻易就放过他。

　　默默地给他记了一笔，叶缓心内的小人开始欢快地扑腾着黑色的小翅膀酝酿歹念，面上却控制得很好，不动声色。

　　郁风翊只感受到一股凉意从背后升起，下意识地看向叶缓，却只看到她淡淡地看过来一眼，随后她抬脚就往外走。

　　他一愣，忙伸手拉住她，“你去哪？”

　　叶缓回头，用一种理所当然的语气回了他两个字:“吃饭。”

　　她饿了。

　　郁风翊:“……哦。”

　　郁风翊:“一起。”

　　叶缓没有拒绝，两人出了门，乘着电梯一路向上，很快到达27层的顶楼。

　　这会儿时间尚早，人并不多，偌大的餐厅只有零星几个人影。

　　也因此，架子上的食物还很多，几乎没有动过。不同种类的食品散发出不同的香气，交织缠绕，共同织就一张名为美食的巨网，无形地网住前来就餐的人的胃。

　　叶缓对吃的要求不高，随意选了一碗蔬菜粥和一块芦笋虾仁蛋饼，便去挑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抬眼看见郁风翊绕了餐厅半圈，手中却还是空荡荡的，大概还要一点时间，她不催也不等，自己先吃了起来。

　　蔬菜粥黏稠清香，咸淡适口，蛋饼酥脆鲜美，无一不刺激着舌尖上的味蕾。只是分量不多，等郁风翊找过来的时候，她差不多快要吃完。

　　在她对面坐下，郁风翊看着她的餐盘，挑挑眉，感叹道:“吃这么少，你越来越好养了。”

　　叶缓像没听见一样，咬一口蛋饼，又喝一口粥。慢悠悠地吃完，才回了一句:“比不上你。”

　　她还做不到像他这样，早餐只喝一杯黑咖啡。

　　将勺子搁回已经空了的瓷碗里，她抽出餐盘里贴心放置的纸巾擦了擦嘴，抬头看他，眸光沉静，有一丝了然:“找我什么事？”

　　她可不认为他叫她出来，真的只是单纯地吃一顿早餐。

　　——昨晚不是才说过有事要她帮忙？

　　“这个啊，”郁风翊懒散地转了转手中的瓷杯，声音听起来有点心不在焉的，“其实我还没有想好。”

　　叶缓:“……”

　　这么欠揍的话，他还真敢说。

　　在心底又给他记了一笔，叶缓平静地点了下头:“那你慢慢想，想好了再来找我。”

　　尾音落下，她起身，准备离开。刚往前迈出一步，手腕蓦地被人扣住。

　　“别急。”

　　身后传来一声轻笑，“我还没有说完。”

　　“别急。”他又重复了一遍。

　　叶缓:“……”

　　手腕处温热的触感还在。他的力道控制得很精准，不会让她感到疼痛不适，但也强硬得不容她挣脱。

　　……看来自己是非得留下不可了。

　　顺从地坐回位子上，叶缓语气平淡:“说吧。”

　　郁风翊:“我说要你帮忙，其实是骗你的。”

　　刚坐下就听到比刚才更欠揍的话，叶缓:“……”

　　按了按隐隐作痛的太阳穴，叶缓开始考虑是不是该将他拉进黑名单里，却陡然意识到有一丝不对劲。

　　她没记错的话……
　　「今晚找你是有件事要你帮忙……」
　　——昨晚他是这么说的。

　　而现在他说，“要她帮忙”是假的……

　　也就是说，他确实有事找她。

　　“……这件事和我有关。”完全是陈述的语气，叶缓双手交叉撑着下巴，直视他的眼睛，眸子里闪过一点锐利的光，“我是当事人吗？”

　　“从某个角度来说，这么说也没错。”就知道她能分析出来，郁风翊不意外地笑了下，话锋一转，提起另一个名词，“虽说你不常出门，但是‘海市’，你应该听说过吧。”

　　“如果你指的是那个世界上规模最大，行踪最诡秘的拍卖会的话。”叶缓表情不变，语调平平，“有什么问题？”

　　郁风翊不答反问:“你对它了解多少？”

　　“不多。”叶缓翻了翻记忆，从某个角落里翻出一点曾听过的信息，“听说它每隔七年出现一次，每次只拍卖十三件物品，种类不同，稀奇古怪。”

　　“呵。”郁风翊冷笑了一声，“它的拍卖品可不拘泥于‘物’。”

　　“利益面前，是人是物，是活是死，都没有区别。”

　　“的确是这个道理。”郁风翊屈指弹了一下瓷杯边沿，杯子里的黑咖啡受到震动，液面泛起涟漪，“下个月就是海市的又一个七年。你一向聪颖，不妨猜一下，这一次的拍卖品，都有什么。”

　　“我猜你知道。”叶缓巧妙地将问题转了回去。

　　“你太高看我了。”郁风翊扯了下唇角，“我只知道最后一件物品。”

　　“是什么？”

　　“一本书。”

　　“……”叶缓的心跳突然停了一拍。

　　有一种奇异的感觉从心底浮了出来。

　　像是一颗终于得到氧气的种子，迫不及待地发了芽，幼嫩的藤叶不断生长，一点一点破开心脏，进入血管，得到血液的滋养，开始变粗，变长……

　　“据说这本书独一无二，是神的恩赐，拥有强大的力量，可以穿越时空，打破规则，令人起死回生。”

　　然后它开始躁动，像一头暴躁的野兽，不甘心被缚，叫嚣着要冲出皮肤的牢笼，并不断进行冲撞……

　　“是不是觉得，听起来，有点熟悉？”

　　一次又一次，它撞得鲜血淋漓，却仍不肯放弃，倔强地继续，不死心地发出无声而愤怒的嘶吼——

　　指节由于过于用力而泛白，叶缓浑然不觉似的，毫无收敛。漆黑的瞳仁深邃而幽暗，好似没有尽头的阴暗深渊，沉了一片最深最浓的夜色，即使再亮的光芒也无法到达，更无法穿破。令人只望一眼，便觉惊心动魄。

　　“……”郁风翊心下一叹。

　　虽然她面上仍是波澜不惊，但他早就察觉到，在他说出“一本书”的时候，她的气息就发生了变化。

　　压抑而阴郁，周围的空气仿佛都随着她的平静而停止了流动，气氛静谧得诡异。

　　……而他甚至还没有说出那最关键的两个字。

　　他少见地有些犹豫要不要继续，叶缓已经替他说了出来。

　　“魇书。”

　　如若温茶的嗓音清而缓，是她一贯且独有的风格。

　　郁风翊心中一动，心上一丝违和感一闪而过，他下意识地抬眼望去，只见她眼神依旧沉暗，但那股压抑阴郁的气息却是已无声无息尽数散去。

　　乍一看，她仍是那个一直以来从容沉静的叶缓。

　　他看着她，只觉心间的违和感越来越浓，薄唇不知不觉地抿紧。

　　莫名其妙地，脑海里猛然浮过一些片段，零碎，且久远。他目光一闪，胸腔内心脏陡然重重一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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