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央志

　　细长的绿皮火车沿着中国大地的脉络，迟缓地从江苏开往四川。从空中俯视，像一只生了病的绿毛虫，在一缩一缩地往前爬。
　　宁天一直没有去睡，而是把侧脸贴着车窗的玻璃，在嘈杂不安的环境里，静静地看着外面越来越荒凉的风景。十个小时里，动也没动过。
　　天长与冯荃一战之后，原本此刻应该出现在安韵中学备战高考的他，突然就有了一种想回家看看的冲动，于是他就同时向学校和修真执法队请了假，并且就近买了张去往四川的车票。
　　这是他五年来第一次冲动，这种冲动打破了他原本精心准备的计划和步骤，甚至很有可能引起一着错满盘输的蝴蝶效应。但他就是什么也顾不上了，他对自己说，我才十九岁，如果在这个年纪还不冲动，那才会真的让人怀疑吧。
　　他必须回家找一样东西，没有这个东西，他所有的计划、谋略和盘算，都不过是自欺欺人的扯淡。
　　一天一夜，他没吃没喝没睡，以辟谷的方式生生在中国最原始的火车上挺了这么久，对于他目前的道行，亦有些吃不消了。
　　火车终于慢慢地停在了四川峨眉山市胜利镇，这本是很小很小的一个二级车站，但由于峨眉山天下闻名，所以下车的人非常多，甚至很多旅行社把生意都做到了车上。一停车，立刻就喧闹了起来，众人纷纷搬着行李摇着小旗，好像万里长征终于见到母亲般齐刷刷地往门口走。
　　宁天一开始并没有动，直到火车又要发动，他才突然起身，把旁边打着瞌睡的中年妇女吓了一跳（她已经在怀疑旁边这个帅小伙是不是一个雕像了）这次回四川本就是临时起意，所以并没有什么随身物品，擦着邻座出了座位，又无比准确地踩着走廊上各种乱七八糟货物的缝隙，三两步跨到车门，跃了下去，惹得身后的美女列车员发出一声不满的娇叱。
　　一踏上这片土地，宁天就感觉到阔别已久的地气终于回来了。这三年的外地求学，或者说执行任务，不管是什么都不重要了，总之，两个字足以形容，离乡。这三年的离乡让他差点忘了这种感觉。
　　他并没有像绝大多数旅客那样，选择打车或者搭乘8路公交车去往峨眉山，虽然他们的目的地是一样的。
　　他用的是一种简单而复杂的神行速，一开始就好像是在大街上闲情散步，但速度却每时每刻在缓慢增加，最后所能达到的速度足以媲美小毛驴电动车。更让人觉得神奇的是，他从头到尾都只是在走路，并没有奔跑。而就算你一直观察他，也不会发现他的速度变快了。任何一个修真门派都有神行的道法，但却极少有人用。因为如果你有足够的道行，不如直接飞；对于境界不足的修士来说则更难，因为这种道法需要每时每刻在空气中寻找到游离的法力，去调动他们，再转化成自己的真气，然后第一时间使用它们。你就好像一个容量不大的水桶，时时刻刻需要从别的地方找水，然后在瞬间用掉这些水，既不能让桶空了，又不能把桶撑爆。整个过程一气呵成，需要近乎完美的控制和协调能力。
　　但这恰恰是宁天所擅长的，天资只能算是一般的他，只能通过智慧在细节上做文章，宁天做的一向很好。
　　很快，他就到了峨眉山脚下。他当然不会去旅游景点的山脚大门，而是峨眉山的另一处山脚，一块天然垂直的石壁挡在了他面前。这自然挡不住宁天的路，他一跃而起足有几丈之高，随手一抓就抓住了一棵冷杉的树枝，又随着树枝一荡身体飞出，他又从容不迫地抓住了另一根树枝......
　　他的身法就好像一只猿猴，在没有路的地方创造着路。山中的树木、石块、藤蔓则通通变成了他找路的工具，耳边的风呼呼地响，眼前的景色快地看不清地来回翻转。每每要撞到什么的时候，他都能顺手一躲堪堪避开，像一支危险而又华丽的舞蹈。
　　他当然不会真的遇到什么危险，毕竟，这条路他曾经走了十多年。
　　终于，在真的已经无路的时候，他停了下来。
　　眼前是空气，脚踩着悬崖，下面就是一眼望不到底的深谷。常人若是摸到这里，一脚踩空自然粉身碎骨，但只要是修士，就完全可以凭借灵力感觉到，这是一个结界。
　　宁天手上翻飞，手指在空气中划出各种符文的形象，甚至指尖在半空中留下了一条条曲折蜿蜒的余痕。
　　一声仿佛是大地裂开的声音在耳边回荡，下一刻，眼前的景色就变了。
　　木门，草房，石碑，碑上刻着古朴的三个大字，灵猿村。
　　这是一个以猿猴为图腾的村落，是一个从猿猴的形态领悟出修真道法的部族，是一个与世无争的道门。
　　也是宁天家所在的地方。
　　看着这似乎百年不变的师门，宁天幽幽叹了口气。
　　上一次站在这里，还是十六岁。那时候自己只是一个小到几乎被修真界遗忘的门派的孩子（难道现在就不是了吗？宁天暗想）或许，就那样一直下去的话，他会在这里老死一生。
　　直到那一天的来临。那是一个傍晚，一队穿着挺拔帅气、华光璀璨的道袍的修士来到了这里，飞到了他们村子的上方。那时宁天刚刚放学，就看到了天上的几个仙人，他才反应过来：原来族长并没有骗他，世界上真的有那个境界的修士，能飞。
　　族长热情到几乎谄媚地接待了他们，上了一百年才能酿一坛的仙猴醉酒，拿出了整整一大盘他们过年才吃得上的酒桃。本来这一切都跟他无关，他只不过是一个无父无母，从小在这个所谓的修真界灵猿村里吃百家饭长大的孩子。但就是那天晚上，族长满面红光地把那几个修士带到了他孤独的家里。
　　那是三男一女，男的都有二十多岁，个个高大清秀，仙风道骨，但都一直在跟族长搭话，不怎么看他；只有那个女孩十五六岁的样子，跟他差不多大，一直在上上下下地打量他。宁天只看了她一眼，脸就涨得通红。她很漂亮，比他全村、全校、从小到大见过的女生都漂亮，甚至比电视上的明星都漂亮。因为就算是明星，穿的也都是布做的衣服。而她穿的，宁天一眼就认出了是雪蚕丝做成的，全身上下宛若荧光闪烁。这衣服本身就是一件法宝，再加上她脖子上深紫色的吊坠，手腕上微微发亮的手链，她居然一个人就拥有了三件他们整个灵猿村只有族长才拥有一件的法宝！
　　“你叫宁天？”那女孩伸出右手，“你好，我叫冯荃！”
　　宁天埋着头伸手碰了碰她的指尖，又紧张地缩了回来，擦了擦自己的校服。
　　女孩淡淡地笑着，宁天鼓起勇气抬头看了她一眼，又低下头，不敢再看。
　　那天晚上在他的屋里，族长和那些人聊了很久。那几个男修士一会儿说“修真界并没有忘记你们”，一会儿又说“考虑再三，给灵猿村一个改过的机会”，而族长，只是不停地说着“感谢感谢”。
　　最后，宁天就跟着他们走了，阔别了十几年未曾踏出一步的家乡。说是给他换一个更好的学校，说是修真执法队对他的唯一一次例外，说是为了灵猿村的未来。而从来，没有人问过他愿不愿意。
　　他不能不愿意，因为他身后，有全族人期盼的目光。因为他心里，从此藏了一个人。
　　冯荃。
　　就是从那时起，这个名字就连同她的样子一起被刻在了宁天的心里。很久很久之后，他才算是真正认识了也知道了冯荃，她是修真界巨霸流霞派供奉长老冯守兵的独生女，是修真仙子宫书萍的表妹，是修真执法队年纪最小的队长，是墨池掌门夏媛媛的闺蜜，是唯一一个被在世仙人莫洗池破格教导的门外弟子......
　　想到莫洗池，宁天的心中又是一阵痉挛，牙齿不自觉地咬紧。
　　宁天进入了修真执法队后，没有一刻停止过学习和修炼。在一位前辈高人的修真书籍中，他读到了，原来他们灵猿村在几十年前，也是一个中上游的门派，村中有飞天之能的高手不下十多人，当时的灵猿村族长，甚至是一个大成期的高手。
　　但几十年前的那一场关于“修真戒条废除与维护”的大战，几乎导致了所有像灵猿村这样中游门派的毁灭。灵猿村参与了那场战争，并且坚定地站在了维护戒条的一方，这在今天看来，是完全正义的。但维护正义的代价是可怕的，小门派纷纷躲进山里不参与战斗，大门派总能恢复元气，只有那些中游的门派，个个伤筋动骨，许多湮灭于尘世。
　　而这一切原本是可以避免的，作为当时的在世仙人，当时唯一一个一言九鼎的人物，莫洗池没有站出来说一句话。
　　最后的结果是，灵猿村和他的盟友们赢得了胜利。但门派的元气大伤，饱受了战火的摧残。门中高手死伤殆尽，村中只剩下老弱伤残。在修真层面，断层的结果就是从一个大门派变成了一个小村落。在尘世层面，则是穷困潦倒，饥寒交迫。
　　但灵猿村并没有怨天尤人，他们甚至没有寻求盟友的救助。身受重伤的族长，为救族人，冒死上了一回天山，从天山雪猿王的眼皮底下抢回了一只幼年雪猿，而代价则是他的一条腿。
　　族长回到灵猿村后，放雪猿的血，用族中古老的药方炼制丹药，挽救了一众伤员。命救回来了，可贫穷依旧。
　　再后来，聪明的灵猿村人在八十年代末找到了一条发家致富的道路：用那只族长带回来的雪猿与峨眉山猴子杂交，培育出了一种极有灵性的灵猴，这些灵猴极有天性，能听懂人言，并且有微末的道法。于是昔日里过着神仙生活的灵猿村人，开始了尘世间的耍猴之路，跟耍猴人抢饭吃。灵猴就是灵猴，岂是寻常猴子能比。灵猿村的猴子能做出别的猴子做不出来的动作，甚至会一些在常人看来是魔术的表演。于是就这样，灵猿村富了，虽然他们的门派没有光复强大，但族人至少不愁饭吃。
　　福兮祸所依。
　　在灵猿村几乎已经习惯了过着常人生活的时候，莫洗池来了。
　　莫洗池的到来让全族上下都荣幸之至，毕竟，几乎没有多少门派，甚至没有多少人见过在世仙人的真身。
　　族长更是用全族的最高礼节相待。
　　但莫洗池的第一句话便是，灵猿村以道法谋私，犯了修真戒条。并且把全族至宝天山雪猿收走，所有的灵猴也收走，方归于天山。
　　族长用一条独腿跪地相求，全族上下跪地相求，莫洗池不为所动。
　　眼看着全族的宝贝被收走，全村赖以为生的手段被强行收走，族长终于在一个月后郁郁而终。族长的儿子儿媳不顾危险，再上天山猎猴，为全族讨一个希望，双双死在了天山雪猿王的口中。
　　那位族长，是宁天的爷爷。
　　他的儿子儿媳，是宁天的父母。
　　那年宁天，一岁。

　　“来者何人！”
　　宁天并没有浮想联翩太久，两个异口同声的声音就扑面而来，高大的身影倏忽而至，片刻之后，两个大汉就手持木棒，宛如铁塔般站在了他面前。
　　宁天一笑，默念道诀，幻象立现，刚刚还是郁郁葱葱的峨眉山就变成了碧波大海，同时趁着对方二人愣神的功夫，直取其中一人面门。那大汉反应也快，暗叫一声不好，手中木棒来挡；无奈被宁天一手握住，宁天之势不减，手中灵气奔着那人眼睛而来；第二个大汉慌忙来救，但已经迟了，幻象中的天空劈下两道闪电，居然震得他们动作都缓了一缓，开头那大汉高喝道：“老五，别管我，是高手，回去叫人！”
　　但宁天却已经停了所有动作，微微笑道：“大伯，五叔，不认识我了？”
　　方才宁天瞬间动手，两人并没来得及细看，此刻被宁天一叫，觉得耳熟，认真打量一番，大伯又惊又喜：“小天！”
　　宁天点头默认。
　　这一下整个灵猿村都轰动了，族中的男女老幼都听说了，老族长的孙子回来了，而且士别三年当刮目相看了。
　　当年的小不点，如今已经是堂堂修真执法队的正式队员，那可是各个大门派拼了命都要把精英弟子往里面送的地方啊。而且如今他修为也是高得看不清，一出手就打败了他大伯和五叔！
　　全村人都围着他让宁天觉得既骄傲又酸楚，骄傲的是自己已经今非昔比，酸楚的是，自己在修真界混迹三年，微末的道行一般修士都不正眼看他，连修真执法队弟子的身份也普遍被认为是冯荃的裙带关系。没想到回到灵猿村，却成了大家眼中的高手，实在不是因为自己有多厉害，而是这里的人多么没见过世面。
　　族长用力拨开了围绕着宁天的人群，满面笑容地站在了宁天的面前。他的头发比以前更白了，背更弓了，走路也变得一瘸一拐。他不由分说地拉住宁天的手，冲着人群嚷嚷道：“都回去，回去！别看了，回去，活干完了？”
　　来到族长的家里，天已经很黑了。族长拿出了家中藏着的所有的仙猴醉，一个劲儿地敬宁天的酒，一老一少在桌前喝了个天翻地覆。
　　“出息了，出息了。”族长来来回回地看着宁天，说着车轱辘话，终于鼓起了勇气，凑到宁天耳边，“怎么，这次回来有任务？”
　　“没有。”宁天摸了摸喝得煞白的脸，“就是回来看看。”
　　“那什么---”族长凑得更近了，声音更低了，“巨灵门的老张去了一趟未央山，看了一回宫书萍成仙，回来一个劲儿跟我吹牛呢！我听他说，你可是立了功了，把金钟抓住了，他们给你个什么官没？”
　　宁天笑了：“金钟那是冯荃抓住的，跟我有什么关系，别听他胡说。”
　　“你别骗我，我可是知道得清楚。没有你盯着金钟三年，她上哪儿抓他去？不公平，太不公平了！”
　　宁天沉默了，没说话。
　　“我听说---”这回族长几乎是用气音在说话，“你跟冯荃走得挺近？”
　　“她是我队长，现在是执法队长老。”宁天说，“一起执行过任务，别的没什么。”
　　族长有些失望，低头，闷了一杯酒。
　　宁天默默地注视着这个老人，俩人都不发一言，良久之后，宁天突然冷不丁地问道：“族长，当初为什么让我去未央山？”
　　话题的瞬间转变并没有让族长讶异，他睁开昏花的眼睛问宁天：“出去了三年，再回来看看，有什么感觉？”
　　宁天没有回答。
　　“你爷爷把你托付给我，我难道就让你老死在这个地方？”族长红了眼，满是褶子的手掩了掩满是褶子的嘴，“你不要怪我，我是没本事，我要是有本事也不至于让村子这样，我要是有本事也不会去求他们。”
　　“我爷爷和父母是怎么死的？”
　　族长摇头：“我老了，很多事情你昨天还记得清楚，今天就忘了。你在外面见了世面，知道了很多事情，既然知道了，何必再问我呢？”
　　宁天不再问了，又喝了很多酒，最后一起身：“族长，你放心，有我在，灵猿村不会一直这样，丢了的，早晚再拿回来。”
　　族长昏花的老眼里，闪出了一丝精光。
　　宁天作了个揖，转身就走。
　　“这么快就走？”族长问。
　　“我再回家看看，然后就走了，我已经找到了我想找的东西。现在还有事等着我去做呢......很多很多事。”
　　“把这个带上！”族长一挥，呼呼之声在空中回旋。
　　宁天用手一接，是一根竹杖。
　　“你爷爷留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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