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绣不良缘

　　这种犹如挑选牲口一样的目光在身上来回梭巡着的感觉，令徐锦绣感到非常不舒服。

　　从来没有哪一刻，会像现在这样让她清晰地认识到自己已经离开了那个曾经熟悉无比的过去，更明白现在的她究竟穿越到了什么地方。

　　徐锦绣努力克制着自己的身体，不让别人看出自己在发抖，但眼中的泪水慢慢开始积聚起来。

　　虽然加起来活了三十多年，可她依然没有自己想的这么坚强。心中浓郁的厌恶感，令她几乎想要掉头就走，远离这个不想再呆一秒的地方。

　　钱老太君将脊背慢慢往后靠在隐囊上，舒舒服服地挑了个姿势坐着，不动声色地打量面前的少女。

　　看起来，自尊心很高的样子？

　　钱老太君在心中讽刺地笑着。当徐氏忐忑地来找自己商量这桩亲事时，她曾有那么一瞬间想发怒。

　　吕家是什么门第？祖上曾有从龙之功的世代官宦。徐家又是什么人家？这续弦的亲爹曾经是越州的乞丐！一路要饭要到了这武林城。吃了一辈子的苦，才拼得了如今那二十亩薄田。

　　这样两个云泥之别的人家，因意外成了姻亲，倒也罢了。现在却还想亲上加亲？！

　　可钱老太君到底没发火责骂徐氏想要稳固自己地位的小心思。

　　前几天钱老太君刚得了从京城启封来的信，她那做了启封尹的大儿子落在了新晋舒相的手中。

　　对这位“拗相公”，钱老太君可一点都不陌生。舒相前五十年的光辉经历，熟悉官场的人都知道。

　　舒氏子二十及第，此后辗转各地为官，多番婉拒今上招揽入京为官。待新帝登基，蛰伏三十年的舒相跳过了先入馆阁，再拜相的成例，一朝成为宰执。

　　这样的人，本就不可能是凡夫俗子。

　　此时的舒相，人望、帝眷都处于巅峰之时。便是世代为官的吕家也不可轻易得罪。

　　钱老太君不在京城，只能从家信中的只言片语知道京城的形势怕是非常不妙。大儿子在信中字里行间的遮掩，更是让她心中警铃大作。

　　事情绝不可能简单。

　　也正是因此，钱老太君开始淡了等小儿子吕知府回京再给府中孩子择人婚配的念头。

　　京城风浪大，吕家正该趁着下来的时候老老实实学个鹌鹑。不与贵人们结亲，也是向舒相表明吕家无心权势，甘愿降服之意。

　　可以说，徐氏是在钱老太君想打瞌睡的时候，及时递上了个枕头。婆媳二人虽各怀心思，却歪打正着，恰恰想到了一处。

　　可单单是这样，还不足以说服钱老太君同意相看徐锦绣是否够格做自家的女眷。

　　徐氏自然明白这个道理，是以抬出了弟弟的染坊。

　　吕氏子现在吃点亏，没什么，舒相总有倒台的时候，且看现今朝中多少人不惜弃官也要与之为敌便可知其中一二。等舒相一倒，朝中党羽纷纷下台，空出的官位可就是能挑拣挑拣的了。

　　想要混个好的官职，得个肥缺，可不就得靠银子去开路吗？

　　吕氏家大业大，子弟繁多，为官者钱也不少，可挡不住需求量大。钱就那么点，钱老太君一脉又非嫡系，能分得多少资源？最终还是要靠自己。一旦有了徐文的染坊，落于下风的状态便可逆转。

　　徐文一家平日里是看不出什么富贵样子来，他家的染坊却在这武林城中是数一数二，叫得出名声来的。

　　夏氏与徐锦绣母女两个不甚热衷打扮，又因平日要在染坊帮忙，穿的细麻布衣裳灰扑扑的，倒也瞧着一般。可母女俩衣柜里能穿出来待客的丝质衣裳全是上等料子，有些甚至连徐氏这个知府夫人看着都眼热。

　　更别提他家从来不洗衣裳，穿脏一件扔一件。不知多少穷人家蹲点守在他家门口，就等着脏衣服丢出来去捡，好拿回去穿。便是当了，也值不少钱，够家里人吃顿肉了。

　　这些银子，全是徐文这穷小子白手起家，靠染坊一个子一个子赚的。

　　钱老太君知道点外头的庶务，对染坊能有多赚钱，心里也明白。起先她便有些意动，再听徐文愿意拿染坊作陪嫁，心里也就应承了五分。

　　想是这般想，可钱老太君心里感慨着为了日后儿孙的前途，要牺牲庶孙。她一面垂涎染坊，又一面心疼要娶徐锦绣的庶孙，习惯性地用相看官宦之女、京中贵女的眼光去打量本就不及她们的徐锦绣。甚至可以说是更为放肆的挑剔。

　　她们原就不是平等的。钱老太君站在高位去看，永远不会对徐锦绣有太多的满意。就像她对徐氏的态度一样。

　　骨子里的东西，是改不掉的。

　　没有钱老太君发话，夏氏便一直跪着。她时不时地偷偷抬眼去看上头的两人，轻咬颤抖的下唇。

　　徐文作为在外行商的生意人，京城里的动静虽谈不上一清二楚，但也能知道些风声。他笃定吕家一定会答应，让夏氏放一百二十个心。

　　可夏氏不见事情尘埃落定，不亲眼看着女儿坐上抬进吕府的花轿，这心就一直悬着。

　　为着这桩婚事能成，她与夫婿甚至咬牙答应了徐氏将染坊作为陪嫁。原以为事情自当顺遂定下，可临了，却依旧担心。

　　徐锦绣站在钱老太君的面前，裙下的一双腿不自觉地抖了抖，每一刻都想着赶紧脚下一转冲出去。但念起来之前父母对自己的耳提面命，想着他们必是又有什么事要求着吕家，一忍再忍。

　　直到外头的婆子喊道：“五公子、六公子同七小姐来了。”

　　挡风的帘子被撩起，外面的天光射进来，将三个人影映照在青砖之上。徐锦绣一听“六公子”，一直提着的那口气便卸了。

　　钱老太君扫了眼地上还跪着的夏氏，漫不经心地道：“起来吧，地上凉。”

　　夏氏应了一声，在女儿的搀扶下从蒲团上起身。她的双腿已经发软，几乎要站不稳了，却仍然强撑着笑，“谢老太君。”

　　进来的三人，为首那个是徐氏所出的儿子吕致远，后面紧跟着的是同胞妹妹吕欣兰。

　　最后的小尾巴是吕家行五的吕致宁，而今府中男子唯他与吕致远尚未婚配，也是徐氏和钱老太君看中，想要令其娶了徐锦绣的人。

　　他们的到来，令方才花厅里的沉闷一扫而去。夏氏与徐锦绣脸上都轻松了不少。

　　“给祖母问好。”吕致远在大冬天里手上还拽了把折扇，刷地一下打开，再刷地一下合上。“我说今儿怎么府里的喜鹊在叫，原来是绣姐儿来了。”

　　比起总把她当下人看的表妹吕欣兰，徐锦绣对这个一直把自己当正经表妹来看的表哥感观更好些。他俩只差了四岁，还算是有点共同语言，偶尔聚在一起也有话说。

　　钱老太君对吕致远这个小孙子自来疼爱，见人来了当下就搂到怀里揉搓。“怎得没去书房念书，仔细你爹从前头又叫板子打人。”

　　吕致远一点都不怕，“这不是有祖母在嘛，我也就歇一会儿，今儿天还未亮就起来念书了。”又朝含笑望着自己的徐锦绣挤眉弄眼，“我前儿刚得了个有趣的玩意儿，等会儿绣姐儿走了记得带去。”

　　吕欣兰窝在母亲怀里，不屑地哼了一声。她早就看中了胞兄那个檀木雕的小鸡崽，轻轻碰一下头还会动，可好玩了。偏这个吝啬鬼不管自己求了多少次都不肯给，原来是等着送穷亲戚。

　　徐锦绣松开搀着母亲的手，朝吕致远福身，“那我就先谢过表哥了。”见吕致远急吼吼地让小厮去自己房里拿，她又笑眯眯地道，“不过话可得说在前头，今儿我来是没带回礼的。”

　　吕致远扇了几下风，觉得冷得直哆嗦，赶紧收了扇子插在腰间，“那你回去取呗，我在府里等着你。”一双眼转了转，又转头磨着钱老太君，“不若祖母允了我出门，令我自己跟着大舅舅去家里头耍。”

　　徐氏哪里肯依，弟弟家前头是染坊，腌臜得很，哪里是儿子这精致公子哥儿去的。“你少出幺蛾子，整日不知道念书，尽知道往外头跑。仔细你爹回来见你不在府里生气打你。”

　　吕致远没劲地撇了下嘴，由着钱老太君一下下温柔地拍抚着自己的背。他生的好看，唇红齿白的模样，身上衣料贵重，配饰一应全是顶好的，落在徐锦绣的眼里，颇有些前世看的《红楼梦》里面的贾宝玉。

　　再对比一直站在边上沉默寡言，好像是个路人甲的吕致宁，徐锦绣就觉得可惜。

　　没娘的孩子就是没人心疼，还是一个爹生的呢。一个是除了亲爹人见人爱的贾宝玉，一个就是连亲爹都不怎么待见的小透明。

　　徐锦绣自顾自在那边感叹，没留神对上了吕致宁朝自己看过来的眼神。吕致宁朝她微微一笑，徐锦绣还没来得及回应，他就收回了目光，继续做自己的壁上花。

　　眨巴着眼睛，觉得不明所以的徐锦绣还没觉得有什么，将这一幕看在眼里的吕致远就不高兴了。

　　他可是知道的，自己这个表妹是已经被长辈们定下要嫁给五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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