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绣不良缘

　　宋氏扔了碟子才想起这桌上不独有公婆，还有徐锦绣的父母在呢。她的吊三角眼虚虚地朝兄嫂身上瞥去，果真见徐文面有寒色，只隐忍着不发作。

　　夏氏眼中含泪，叫徐文在桌下给按住，不让说话。

　　徐文向来看重手足之情，轻易不会与他们翻脸。

　　这头宋氏方松口气，就耳听婆母陆氏的话，一时愣神。她绞着指头，心中忐忑不安，一双眼不敢去看面色平静的陆氏。半晌，才心虚地小声道：“姆嬷知道的，我把那十亩田给了娘家人去种。今、今年……”

　　却又不能说是收成不好。徐家阿爷当年打拼，得了二十亩田，只分得了小儿子十亩地。若是说收成不好，陆氏便能拿了自己手中的那十亩来问。

　　这等自打嘴巴的事，宋氏可不会做。

　　陆氏挑眉，“怎么不说了？”

　　宋氏低眉顺眼，再不敢高声。那一半租子叫她自己给昧下了，早就买了物什预备着给徐蓉当嫁妆。想来想去，觉得这个锅还是丢给娘家去背最合适。

　　“我阿爸今年身子不利索，我便擅自做主免了一半。”宋氏小心翼翼地慢慢抬眼去看陆氏，只一眼就飞快地收了回来。“姆嬷，我晓得错了。还请姆嬷看在我一片孝心……”

　　徐家阿爷冷笑，“今朝我去早市买肉，还撞见亲家，看着可不像是有病的模样。”

　　宋氏讷讷不敢再多言。眼下可是多说多错。她拿眼狠狠瞪了窝在徐家阿爷怀里的徐锦绣。

　　这个小娘皮！又贱又毒！

　　徐家阿爷原还觉得就此算了，大过年的，没必要给人太难看，没曾想正好撞见宋氏在瞪徐锦绣。

　　当下就气着了。

　　“你朝绣娘看什么！”徐家阿爷狠狠一拍桌上，“有你这么当长辈的？”

　　宋氏只觉得自己委屈得很。

　　是，当年若非徐文心疼弟弟徐武出去做活计断了根指头，成了九指，怕是家里的田地也轮不到他们夫妻沾染。

　　这份情她自是承了。

　　可做人哪能挟恩求报？没有这个道理。又不是他们夫妻逼着兄嫂出去单过开染坊的。恩情再大，这么多年下来，也该清了吧？

　　比起开了染坊做营生的兄嫂，他们夫妻是进项不多，可也没少孝敬二老。平日里自己侍奉公婆也算是尽心，反观兄嫂一家，不过逢年过节来看看，交到公中的钱，也都和自己一样。

　　凭什么就这般偏心？！

　　见着他们来，就一张笑脸相迎。对上自己，便横眉竖眼，怎么看都不如意。连她所生养的女儿都受了这份罪，不如那小娘皮会说会笑，能讨二老欢心。

　　同住屋檐下，日日积攒下来的摩擦总归不少。宋氏心里越翻旧账，就越难过。既心疼不善言辞的女儿，又觉得公婆看低自己。想着念着，眼中的泪就出来了。

　　徐武夹在中间，觉得分外不好说话。他心里也觉得侄女今日说话过了头，有些懊恼。拉了拉发妻的手，他低声道：“莫哭了。年里头呢。”

　　“是你们家不想要我好过！”宋氏哑着声，带着哭音，挥开徐武的手，怨毒地盯着徐锦绣，“小畜生，你且等着。日后总有你的苦头吃！”

　　徐家阿爷的脾性火爆，一听这等咒人的话当下就掀了桌子，一巴掌扇在宋氏脸上。他指着门口，朝捂脸痛哭的宋氏吼道：“给老子滚回你娘家去，我们家供不起你这个娘娘。”

　　徐锦绣没想到阿爷会生这么大的气，有些无措起来。事情本是因她的缘故，想了想，先将阿爷给安抚了。“阿爷可别在年里生这么大的气。你身子本就不好。”又见母亲朝自己挤眉弄眼，平了平心气，朝宋氏走过去，在她身前蹲身一福，“是我出言不逊，还请叔娘莫生我的气。我给叔娘赔礼。”

　　宋氏被扇了耳光，心里正火光冲天，见徐锦绣送上门来，当下反手就要打过去。“小娘皮，要你假好心。”

　　夏氏见女儿被打，赶不及冲过去拦住，心都提到嗓子眼了，想喊又喊不出来，急得泪珠子直往下掉。

　　徐武一把拦住妻子要落下去的手，目光复杂地望着躲也不躲这记打的徐锦绣。“大哥领着嫂嫂同侄女回去吧。今儿家里头乱。”

　　仿佛徐文他们并不属于这个家，不过是外来客一样。

　　徐文心里压着气性，不欲和弟弟吵，同父母说了一声，就回去了。

　　他们到家的时候，天早就暗了。徐锦绣知道父亲定会对自己发作，一路上都没声响，由着夏氏数落。

　　夏氏晓得徐文的脾气，路上数落女儿时，故意放大了声音，好叫外面赶车的徐文听见。她心中惴惴不安地看着徐锦绣闷不做声地自前院的长廊走过，见她朝自己屋里去，一颗心便落回到了肚子里。

　　收拾好外头的徐文怒气冲冲地快步进来，正要冲进女儿屋里，叫夏氏给死死拦住。“都晚了，叫她好好歇了吧。”又道，“莫非还真全是她的错？弟妹就半点儿错处都没有？”

　　夏氏看了眼女儿点亮了烛灯的屋子，推着徐文回房。“你不肯出头，总不能一直叫女儿受委屈吧？弟妹那张嘴，这么些年来怎么说绣娘的，你心里难道一点数都没有？”

　　“那也是长辈，”徐文沉声道，对女儿今日的表现很是不满，“小辈怎么好同长辈顶嘴。人说什么，听着就是，别往心里去也就没事了。”

　　夏氏埋怨道：“绣娘什么脾气，你又不是不知道。”默了半晌，又愁上了，“这么个不肯退让的暴脾气，等去了婆家，可怎么好。”

　　学不会低眉顺眼做人媳妇，总要吃亏的。

　　徐锦绣抱着手炉，站在父母的房门前，望着房中的父母亲。夜风将她耳边的碎发吹起，不断拂在脸上。

　　“我不成亲。”徐锦绣看着父母，生怕他们没听清自己的话，又重复了一遍，“我不会成亲的。”

　　徐文回过神来，第一件事就是找竹板子打人。“整日就晓得作夭的小娘皮，是身上痒了找打是伐？”

　　夏氏抱住徐文的手不肯放，扭头劝着女儿，“还不赶紧同你阿爸道歉，方才说的都是浑话不是。别惹你阿爸生气。”

　　徐锦绣深吸一口气，走到徐文的面前跪下，一副要乖乖挨打的模样。她抬起头，在明灭的烛光下眼神坚定，徐文看得越发手痒想打人。

　　“我不要成亲后，亲手溺死自己生的女儿。也不要万事听凭夫家，一动不动受着打骂。阿爸晓得我不是那样的性子。对我而言，最好的法子，难道不是自立女户，接过阿爸和姆妈辛苦打拼出来的家业吗？”

　　徐文手中高高举起的竹板子停在半空。他并非对女儿的心思全无所觉，只是一直不愿去深思。

　　这个女儿，仿佛天生反骨，事事都要同自己作对。

　　夏氏怕徐文手上没轻重，把女儿给打伤了，赶紧护在徐锦绣的面前，将整个背都对着徐文。“傻绣娘说的什么话。”她细细拂过徐锦绣姣好的面容。“这等话，可不能轻易说的。哪有女子不成亲？”

　　见徐锦绣面色缓和下来，夏氏又劝道：“我活了这么多年，还没听说哪家女儿是不嫁的。姆妈晓得今朝你是叫你叔娘给气到了，可万不能拿自己的前程与人置气。”又悄悄对女儿道，“你阿公晓得了，也必不会觉得你对。”

　　夏氏不敢在徐文面前高声提到娘家。那年没能借到钱，徐文就怨上了自己娘家，此后这么多年都没踏进去过一步。

　　徐锦绣撇过头，朝徐文看了眼。她与这对便宜父母朝夕相处十五年，早就摸透了他们的心思，从徐文脸上就知道心里在想什么。“我不会招婿的。”

　　招婿反倒引狼入室的事，在这武林城可并不鲜见。自己是为了后面的几十年能过得开心顺遂，可不是找个人来给自己添堵的。

　　“一个人过，也未必不好。”不婚的念头是徐锦绣想了很久的。她知道前世就难以做成，更别提穿越后了。

　　可不做，就半点盼头没了。做了，兴许还能成。

　　徐锦绣耐心地劝着父母，“阿爸和姆妈生养我十五年，可不就是盼着我能寻个好人家。可人心隔肚皮，谁能晓得究竟是郎君，还是狼君？若我一人便能过得好，又何苦去担那种风险。”

　　“那你老了之后怎么办？谁人给你养着？谁人与你来办丧事？”徐文知道女儿的脾性，从小就是个主意正的，打骂是拗不过她已经想妥的事。“成了亲，老来还有个伴。这世上哪有男子不打骂妻子的？女子做错了事，自然要挨打。”

　　徐锦绣要被父亲这直男癌到了极点的话给气笑了。“这么说，那要是日后我那夫婿做错了事，我也能打骂于他了？”

　　徐文板着脸，“夫婿便是你的天，你怎敢打骂于他？就不怕叫婆家给休了你！”

　　徐锦绣小声嘀咕，“休就休了，不过是你觉得面上无光。”徐文没听清她的话，只看见女儿嘴巴在动，“你说什么？”

　　夏氏却是听了个正着，在女儿手上不轻不重地打了一下。

　　徐锦绣抿了抿嘴，“既然怕我被休，那不如就别叫我嫁了。”

　　徐文一时噎住，竟不知如何反驳女儿的话。夏氏见他们父女没完没了起来，赶紧推着徐锦绣往屋外去。“大半夜的，快去歇着了。”又回过身子，低声劝着徐文，“绣娘年纪到底还小，且不能将她的话往心里去。”

　　徐文一屁股坐在板凳上，脚碰着了桌下的杌子，没处撒气的他一脚把杌子给踢飞了。

　　“这样不成。”徐文想了又想，怎么都无法接受女儿今夜说的话。她是哪里来的那么大的主意？可自己又没法儿扭过来女儿这大逆不道的念头。

　　“明日一早，你就同我出门去，多找几个媒婆。”徐文冲欲言又止的妻子摆摆手，“不能再挑三拣四下去了。得赶紧把这祸祸从家里给送出去。”

　　越想，他越觉得徐锦绣忤逆，重重地拍着桌子。桌上的烛灯被拍得跳了起来。

　　“怎么就生了这么个倒霉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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