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绣不良缘

　　因年节放了一整个月的大假，徐家的染坊不曾开工，直到十七才会忙起来。

　　今日不用出门，徐锦绣在床上躺到了快吃晌午饭才在饿瘪了肚子的大黄狗的催促下离开温暖的被子。

　　睡得有点太多，两只眼睛都有些肿。

　　徐锦绣揉着眼睛在自住的后院转了一圈，没见着父母，心想大约是出了门。

　　徐家算不上大，当年徐文千挑万选买了现在这块地，建宅子的时候，分作了前后两个院子，中间一个长廊做连接。前院占了大部分的地方，是染匠们工作、歇脚、吃饭所用。后院只有两间屋子并一个正堂，再加上个小厨房。因家中人少，占的地方也小。

　　此时前院大门紧闭，徐家人一般也不往前头走。

　　徐锦绣见父母不在，听着前院也没动静，便赶紧收拾了东西从后门溜了出去。“你乖乖看家，回来给你带阿婆家的骨头吃。”拍拍舍不得自己离开的达达尼昂，穿着平底鞋的徐锦绣抱着怀中的字画冲去码头。

　　虽说还是过年，但徐家附近的码头还是热闹。不少靠这运河吃饭的脚夫、车行，都是不关张的。徐锦绣去了车行叫了辆驴车，一路往城北阿公家去。

　　应氏本不知道外孙女要来，正坐在院内看着小孙女夏娟扫地。不过五岁的孩子，身量还不如扫帚高，认认真真地双手抱着扫帚有一下没一下地扫着地。

　　“阿婆，从雅应回来啦？”徐锦绣笑嘻嘻地跨过门槛，单手将个裙子提的老高，露出下头的粉色平底鞋和缭绫裤子。“昨儿回来的？”

　　应氏笑着应了，“什么都不说一声，就这么跑过来，也不怕扑个空。裙子快放下来，哪有姑娘家这么不讲究的。”将疼爱的外孙女搂进怀里，“我的乖囡囡哟，阿婆不在武林，你过得好伐啦？摸着好像瘦了，又没好好吃饭？”

　　徐锦绣从阿婆的怀里脱出来，转了个圈，靛青绣金线梅花的武林罗百褶裙撒开了一个大大的裙摆。“阿婆做的，我穿着就是好看。不过往后可别再做了，女红费眼睛。”

　　“欢喜就好。”应氏朝书房喊了一声，推着徐锦绣过去，“你阿公在书房练字呢，是来找他的吧？快去。”又朝徐锦绣的背影道，“晚上留下来吃饭，我做烤菜与你吃。”

　　“哎。”徐锦绣边应着，边推开夏老童生的书房门，“阿公。”

　　夏家书房不大，夏老童生考了县府试，之后并未继续参加科举，只得了童生。没有官身，也并未在衙门中谋职位，夏家一直处于比较清贫的状态中。

　　夏老童生本就不是个贪慕享受之人，书房素日里并不点香，纸墨也不讲究，日常粗茶淡饭足矣。夏家看起来，一点都不像是出了读书人的人家。

　　夏老童生屏气凝神立在桌前，正好收笔。他长吁出一口气，将纸往边上放了放，“你来看看，这字如何。”

　　徐锦绣眯了眼，“阿公在临前朝孟宪的字？他的字可不好学。”细白的手指在墨字上划过，“先前不是练燕宪宗的字？”

　　“我年纪大了，眼神不好，小字练着费神。写写这草书、大字，却是还成的。”夏老童生从外孙女怀里抽过抱着的那叠纸，“我瞧瞧你过年时候练地如何。”

　　徐锦绣又是担心又是兴奋地凑过去看，五十张大字总共只有二十个红圈字，心里不免有些失落。“是我懈怠了。”

　　夏老童生不以为意，反倒夸她，“女息过年闲在家，你能得空写这些，很不错了。”

　　徐文不喜女儿同丈人家走得太近。早年去服役，听了一耳朵的“女子无才便是德”，也不乐见徐锦绣去识字学文。徐锦绣这都是瞒着父亲，去向夏老童生偷学的。

　　前世好歹也是个本科毕业的大学生，穿越后要装个不认字的也难。何况徐锦绣也无法容忍自己在穿越后当个睁眼瞎。

　　夏老童生慢慢地走到圈椅前坐下，整个人都陷了进去。“听说你又不听话了？同你阿爸、姆妈说要自立女户？”他戏谑地看着一脸震惊的徐锦绣，“怎么没憋住，就这么给说了？”

　　徐锦绣微微张大了嘴，“阿公怎么知道的？”她记得自己也就前几天晚上提了那么一次，之后便宜爹娘什么反应都没有啊。

　　怎么现在听起来，就好像整个武林城都知道自己要立女户了？

　　夏老童生被外孙女纠结又奇怪的表情逗得哈哈大笑。“不知道了吧。”他装作神神秘秘地凑过去，就在徐锦绣以为阿公要告诉自己真相的时候，却听他说，“你猜猜。”

　　可以说是很生气了。

　　“我不猜。”徐锦绣双手抱胸，“阿公不告诉我，我就把送你的那本字帖给收回来。”

　　夏老童生被外孙女的无赖样子给打败，也不再卖关子。“你阿爸自己在媒婆那儿说漏了嘴。”

　　徐锦绣满头黑线。

　　不知道她那个便宜爹现在是不是肠子都悔青了。

　　“偏你那小姑姑也在。”

　　肯定是去给自己那个二十七了还没成亲的便宜表哥说亲事。

　　“你小姑姑那大嘴巴一宣扬，现在大概整个余州都晓得了。”

　　徐锦绣把心一横，“这样也好，反而阿爸他们寻不到人娶我。到时候还不是让我立了女户。”

　　夏老童生望着絮叨的外孙女，脸上笑容微敛。他与应氏只生养了一子一女，再下一辈也只有一个外孙女，一个孙女。他倒不强求非得有个孙子继承血脉，只是觉得有些可惜。

　　可惜徐锦绣不是儿郎。

　　若这个外孙女是个男儿，想来会成为很优秀的学子，站在庙堂之上挥斥方遒。执拗并非不好，为了抱负一往而前，反倒显得有风骨。

　　徐锦绣唠叨了许久，才发现夏老童生似乎走了神。“阿公？”

　　夏老童生从自己的思绪中醒过来，叹道：“绣娘，你可知自己选了一条最难走的路去走。”

　　徐锦绣静默片刻，点头，“我晓得。”她挺起胸脯，“可难，却并不意味着就没法子走。”

　　无论身处何时何地，她都要依照自己的想法去过。

　　她是一个独立的人，并不是谁的附庸。

　　望着不知世道艰难，犹如初生之虎的外孙女，夏老童生幽幽道：“你——不后悔便好。”

　　徐锦绣笑得灿烂，“阿公，你晓得我的。我不做会后悔的事。”

　　后悔又有何用？又不能坐着时光机去把以前做下的事给改了。再说了，即便现在觉得对的事，难道以后就不会发现是错误的？

　　世易时移，没有永恒的对错。

　　徐锦绣笃定了自己要走这条布满荆棘之路，就不会再回头。就是遇见了南墙，也必要撞破了这拦路虎，堂堂正正地走过去。

　　夏老童生还想说什么，却正好应氏在敲门，“绣娘，你姆妈来了。”她推开门，和夏氏一起走进去。“说是来接你回去的。”

　　夏氏笑吟吟地给父亲问了好，对女儿嗔道：“见你不在家，我就晓得必是上这儿来了。”又道，“你阿爸去吃酒了，不在家。”

　　徐锦绣不肯依，“我和阿婆说好了吃了晚饭才走。好久没吃阿婆做的烤菜了，想的很。”

　　夏氏心里掂量了一番，她也是许久不曾与父母一起吃饭了。正是过年，便是夫婿知道了，大概也无妨。“今儿就依着你，明朝乖乖听话和我一起上知府家去。”

　　“给大姑姑拜年？”徐锦绣挑眉，见夏氏点头后，嘴巴噘得老高，都能挂油瓶了。“我不去。”

　　徐锦绣扭身在板凳上坐下，“回回都去热脸贴人冷屁股，我又不贱。人家不待见我们，还上赶着干嘛。”

　　“小孩子家家，懂什么。”夏氏也不愿去吕家看人脸色，可徐文在这武林城行商，总归少不了与官府打交道。有吕家这一层关系在，要方便得多。“去了你也少不了块肉，不过赔笑脸罢了。”

　　她又哄着女儿，“钱老太君向来对小辈手松得很，你去了必有压岁钱。”

　　徐锦绣嗤之以鼻，“稀罕。”她的私房也不少好不好。拿了这钱心里也不高兴，何苦来哉。

　　“好了！”夏氏板着脸，“不去也得去，都和你大姑姑说好了。”

　　应氏怕她们母女年里头吵架，不吉利，赶忙上前哄着吃软不吃硬的徐锦绣。“绣娘最是听话，阿婆都去不了。你回来了同我说说看，人府里头什么样儿好不好？”

　　徐锦绣这才勉强点头，又对着母亲特地道：“我的脾气姆妈晓得，可别拗着我的性子来。仔细我同阿爷家吃饭一样翻脸。”

　　夏氏恨得上去要拧女儿的肉，深呼吸了几次，还是恨得要命。“晓得了！”手还是没忍住，在徐锦绣的腰上捏了一块软软肉。

　　真是气死她了！一点都不知道叫人省心的丫头。

　　这要是与吕家结了亲家，可不得在钱老太君手里吃苦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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