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世山河

　　云翎的脑袋侧趴在他肩头，耳朵挤着肩膀，硬生生的，略疼。云翎稍微挪了下，趴的舒服点。推拉门外是回廊，回廊之外是那颗巨大的陪伴他七八年的银杏树，银杏树下是秀蓉和陈御医。

　　“那时候，我以为只要铲除王家和秦家，你就会回来。”云翎瞥见银杏树的一角，生长的枝桠和一簇簇伸展的扇形叶子，云翎自嘲似的笑笑：“父亲他一直在逼问我，他问我，为什么不将真心分给他，而是给一个根本不在乎云翎死活的人。”

　　“你投降南蛮的消息传来，我想了很久，忽然发觉，我太自私了。我真的不明白你想要什么，所以一直以来用自己的方式将你绑在身边。”

　　“谢将军，若云翎不再需要景哥哥，你会问我要真心吗？”云翎直起身，直视他的眼睛，一动不动地看着他，而手悄无声息地按在谢景轩的手上，就在大腿那儿。

　　他缓慢却又不容抗拒地将谢景轩的手拿开，看着谢景轩尴尬又愧疚地低下头，云翎低笑起来：“不如我和你讲讲，云翎是怎样令秦槐相信的。你听到的传闻没错，是我……以色侍下。”

　　谢景轩面无表情地挪开视线，避开云翎冷峻的目光，摇摇头：“不必说，无论你做什么，我都会支持你。”云翎眉目淡然，静静地凝视他，半晌才道：“父亲其实很可怜。我大概也猜到你为什么选择佯降，你想杀了父亲，从天明六年开始，没有一天你不想杀了他。”

　　“可云翎不要你杀他。所以你一直忍到怀灵八年，当你听宫中的眼线告诉你，李羡对太子怀有不伦之想，你其实怒不可遏，你想立刻冲回来，杀了父亲。但是你很清楚，我绝不会让你杀我的父亲，你只有选择毁灭。”

　　“毁灭已满目疮痍的旧王朝，让一切回到原点，重新开始。”云翎笑道：“我怎么会不明白你在想什么？云翎是景哥哥养大的，你一举一动我都太清楚。”

　　清楚到不愿意相信，为了杀李羡，宁可背叛我。你曾在我面前，冷酷地置无辜的周归芳于死地。你对慕容锦也毫无感情，只拿他待我的真心当作可以利用来保护我的工具。

　　“李羡他问我怨不怨你，他说得对，我哪里敢怨。我根本就是怕你。”怕到亡国那天被你就从天牢带回谢府，只敢呆呆地坐在那儿，一句话也不敢说，一个问题也不敢提，麻木而茫然的接受既定的事实。

　　“翎儿，我无意如此，我只希望你能得到天下，你是我的王。景轩这一生，只为云翎君临天下而活。”谢景轩匆忙握住他的手，生怕他不相信自己似的，急切地表白。

　　云翎笑了，然而目光却黯淡下来，他撇开谢景轩，忽然觉得胸口闷得慌，便穿上鞋子步入回廊。在这儿，他做过许多决定，包括要除掉谁，要娶谁，要救谁。

　　“景轩啊，”云翎背对他，双手在背后交叉，他仰头眺望远方灯火，灯火便倒映在眼底，闪闪发亮，“其实那晚拒绝你之后，我想了很多。以前谁问云翎要真心，我都会说没有。现在你问我试试。”

　　“殿下！”谢景轩终于从呆坐中跳起身，飞快地跑出去，在云翎背后立住脚，他木然地，硬邦邦地开口：“臣不敢逾矩。”

　　“好吧，那做个假设，我不姓李，而你不姓谢。现在你问我要真心试试？”云翎回眸，依然是笑着的，很轻快地提了一只脚来回踢踏，慢悠悠地等待谢景轩的回答。

　　——“因为在谢将军眼里，你也不过就是个毛头小子。这个人若不是李云翎，换作别的任何人，谢景轩一样会对他好。他敬你爱你，因为你姓李。”

　　——“他不会背叛我。谢景轩就算是死，也不会背叛李云翎。”

　　谢景轩依然没说话。

　　云翎有些寂寞地继续他的自言自语：“现在我就长这样，是个丑八怪，逃难来到长安，我有个表亲，是神医扁素凡。我叫李妄生，琴棋书画只会其三，棋能十步定胜负，书能尽仿百家，画可巧夺天工。”

　　谢景轩终于忍不住，忍得心跳加剧，突突地在心口碰撞，跳得他都快痛了，谢大将军绷紧的表情裂出一道细缝，随之而来是遍地的酸楚和思念，那么多的思念，像海一样，在生命的地球上流动，将壮志和大业的陆地狠狠挤压。

　　“妄生，扶倾喜欢你，想要你的真心，你愿给吗？”

　　谢景轩狠狠抱住他，将云翎挤进怀中，原来这才是他的思念，像海一样，全都是这个人，而并非什么天下。

　　云翎使劲蹭他肩头，揩掉微不可察的一点泪水，大笑道：“我愿意。”

　　——“云翎纵然不姓李，景哥哥亦会对云翎真心相待。”

　　父亲，我赢了。

　　不知道这么挤在一起抱了多久。当两人都意识到自己的身份时，云翎先推开谢景轩，举一根食指竖在唇边，勾着一边唇角：“景哥哥，现在是最后一个问题。”他抬手，极缓慢地揭下脸上的黄黑面具。

　　月光下，烛火中，是无数次在回廊上停留的那位大夏太子，李云翎。他决定为了大业娶王韶颜，他决心让自己变得无情，丢掉所有的自私，他将自己这张脸视作工具，引诱秦槐，离间秦王二人。

　　云翎抬眼，眉目间光华流转，绝世的容颜，天人的风姿。谢景轩的脑子反而像被一榔锤敲醒，顿时清明，趔趄着退后两步，与云翎保持距离，呆呆地看他：“殿下——”

　　云翎不再轻松地笑，只是没什么表情，淡漠着凝视他，嗓子压低了，有点像是命令：“现在你问云翎要真心试试。”

　　谢景轩恍然大悟，太残酷了，他想，这就是云翎的感受吗？他其实不想再问，谢景轩已猜到结局，但既然是殿下要他问，他还是问了：“翎儿……景哥哥愿求你真心……你给吗——”

　　云翎这次没有回答，面色寡淡的冷清着脸，回身抬起右臂，安静地指向那棵硕大的银杏树，百年来，它见证过帝国多少风雨波折，起伏兴衰。云翎平静道：“秀蓉在看着殿下，他们都在等云翎，复我巍巍诸夏。”

　　“云翎不敢有负所托，幸得谢将军与鸾凤阁相助，来日一统五湖四海，驱除鞑虏恢复中原。云翎不敢再负天下，亦未曾有过真心。谢将军……”

　　“明白了吗？”云翎笑着，轻声问，一字一句却掷地有声。

　　——“我多想和景轩相伴终老，可云翎，终究无法负天下。”

　　谢景轩跪倒在地，在云翎脚下，深深叩首。是我亲手将他推开，他恍然大悟，那种以极其残忍又决绝的方式，亲手推开了他，只因为他的愿望像一道枷锁，他让他铭记在心头。

　　“愿有朝一日，得见君，君临天下。”

　　若李云翎顺了真心委身于他，违背先祖遗训，他又拿什么去威慑众人？若谢景轩忘了抱负拥有了他，辜负盛世山河，他这一生的信念又将搁浅何处？

　　云翎太明白，他看得太透彻，所以宁肯没有真心。

　　或许是帝王和将军的两情相悦，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他们的喜欢是朝生暮死的蜉蝣。刚露出踪影，便了无痕迹。

　　谢景轩心疼地想，一直以来，他以为是自己在背负着周后和谢张王三位老臣的殷切期望，他疼他爱他，倾尽一己之力。怀灵六年，为了让云翎长大，不惜离开他，让翎儿没有他，独自承受宫廷中的险恶与狡诈。

　　在李羡未死之前，他不敢妄动鸾凤阁，孤军无援地被困于北朔，他甚至想过，是不是要自己一命呜呼，云翎才会狠得下心，去做皇帝，这天下的将来才会再生希望。

　　他阻止过云翎杀李羡，虽然他心底恨不得李羡死一百次，那时候他所考虑的一切仍然是大局。他日思夜想，如何才能让云翎不软弱。也许一切还能有挽回的余地，直到李羡对云翎……他有多恐惧云翎最后会接受李羡。

　　多可怕，皇帝和他的太子，李羡不仅要毁了江山，还要毁掉他亲手养到大的翎儿？不，他不会给李羡这个机会，那么与其让李羡为所欲为，不如亲自动手。

　　原来他是嫉妒李羡，从天明六年到怀灵八年，从自以为是到扪心自问。云翎他都明白吗？

　　我以为我已经背负了全部的重压，我想让你在我的护翼下一往无前。原来并非如此，却是你背负着我，和我肩上的重担，毅然前行。

　　“景轩，慕容隶我会想办法应对，”云翎扶起谢景轩，对他笑了笑，负手而立，低声说，“我现在要尽快见到齐澜，将他救出东宫，为齐太傅完成心愿。”

　　“至于接下来的事，我想我们也不必太担心。对于皇位，慕容皇室唯有慕容锦和慕容隶有一争之力，但我观慕容隶今日言行，实在不是当储君的料。多行不义必自毙，姑且待之，慕容肆是有远见之人，慕容隶长此以往荒淫无道，圣武帝也不见得不会废太子另立。何况慕容锦当年为质子，实则是慕容家在夏皇室的斥候，他功劳甚多，我想蛮人也不会视而不见。”

　　云翎低头思忖，谢景轩不放心地问：“虞繁期怎么办？他不是说画你么？”云翎斜他一眼，郁闷道：“小人之心。他说画就画？美得他。”谢景轩见云翎喜欢待在外面，便回屋里取来大氅为他披上：“他若前来拜会，便赶他出去？”

　　“不，”云翎稍顿，似乎改变主意，轻挑眉梢，“让他画。”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