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世山河

　　王侍郎洋洋得意，还在金銮乘驾上持剑高呼：“杀了狗皇帝！李羡自登基以来，不顾百姓生死，添重徭役，众生苦不堪言！他荒淫无道，滥用秦槐此等佞臣，私吞军饷，将江南拱手让于倭寇！他就是千古罪人！”

　　“怀灵三年，李羡以莫须有的罪名屠戮左相张潜竹一家，张家历代为大夏栋梁，其女张昀柔更是李羡太子妃，同年他流放谢老将军，老将军是先善帝亲封的功臣，却老死流放途中！怀灵四年关中大旱，他不顾阻拦，执意杀人祭天，屠杀无辜生民数百，使渭北血流成河！这种皇帝要他做什么！”

　　“李羡……我……问你件事。”云翎忽然松了持弓的手，颤抖道：“王兮仁所言，是真的吗？”李羡抱臂：“说的比唱的好听。你还不晓得？除了张家与谢家是朕下的手，其他事朕悉数交予秦槐和王兮仁。”

　　“怀灵四年，朕听你劝告，将关中灾民集中，让官府发放供给。结果第二天，集中的灾民一夜间死得精光，那批赈灾的银两不翼而飞，普天下传朕是要杀民祭天。怀灵五年，楚地洪涝，你非要跑出宫去督促那帮官员治水，朕不得已派有‘小李冰’之称的李渠前去救灾，结果李渠一声不响死在路上，至今还是悬案。”

　　王兮仁在那明晃晃的銮驾上继续他的演讲：“怀灵五年，楚地洪涝，李羡视若无睹，任由大水冲毁田园村庄，他枉顾灾民生死，竟安排官兵抢劫沿途百姓！奸淫掳掠无恶不作！”

　　云翎瞥了李羡一眼，昏庸无能的皇帝哈哈大笑：“他王兮仁贿赂襄阳太守，在官道设关卡，不交银钱就交女人，好手段，让朕佩服。”

　　“你都知道？那你为什么不阻止他们！”云翎真想一脚踹飞他：“你纵容他们为恶，同样罪不可恕！”

　　“李云翎，你真好意思指责朕，那你呢？”李羡眯起眼睛，阴鸷道：“你以为说动朕，一切问题便迎刃而解，你就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继续做你的闲云野鹤。你这么聪明，怎么想不到这皇权早已让王家和秦槐蛀空！”

　　“谢家张家失势，朝廷向王家倾斜，朕无意政事，你成天就想着你的景哥哥，李云翎，若说朕有罪，那是朕不在乎，你既然如此看重江山百姓，又为什么明知局势凶恶还要束手旁观！若不是谢景轩性命遭危，你会出手收拾秦、王二人？”

　　“指责朕有罪，你何尝不自私！”

　　声如洪钟，云翎无言以对，他手中的弓箭跌落在地，愣住了，明明早已知晓，李羡只敢在窝里横，只有揍自己最带劲，他就算无意江山社稷，但该下的命令也下了。尽管他恨不得用这山河为张昀灵殉葬。

　　却因为听了李云翎几句话，迫不得已有所克制。但皇权如危楼，根基早就不稳，尾大不掉，下面那帮人为虎作伥，全用着皇帝的名义。李羡是昏庸还不至于残暴。

　　“我知道了。”弓箭落地的响声惊醒云翎，他俯身将长弓拾起，红着眼说：“云翎对不起他们。是我的错，我太自私。”

　　韶颜那时凝视他的眉眼，笑着说：“殿下是心地善良的人。”云翎摇头否认：“我其实很自私。”他一厢情愿将自己蒙在鼓里，假装不知道，假装看不见，私心里其实希望来个人谋权篡位，他便离开皇宫，离开长安。

　　他不愿再做太子，也不想景轩为国战死沙场。

　　如果他们都生在寻常人家，他与景轩便是邻居，景轩还是疼他护他的邻家哥哥。他、李羡、谢景轩、慕容锦，都不会有那么多身不由己。

　　他或许会娶王韶颜，不是一场交易，也没有那么多的顾忌，韶颜会是贤妻良母，而景轩，会是陪伴他一生的好朋友。

　　有一天儿孙满堂，就像李杜二人许下的相携终老桃源的愿望，他一家和谢景轩一家，在一块安宁平和的地方，终老此生。

　　“我多想和景轩相伴终老，可云翎，终究无法负天下。”他握紧长弓，起弦搭箭，笑了笑：“父亲你大概想不到，在我心中，你，景轩，慕容锦，韶颜，你们每一个人都比天下重要。可不知道为什么，我只要想起一些人还过得不好，饱受寒冷和挣扎，流血，死去。我就会害怕。”

　　“害怕如果不做点什么，这些事就会发生在你们身上。”

　　到头来，为了保护家人与爱人，才不敢负天下。既是偿还，也是承担。

　　箭尾雪白的翎毛翻飞，云翎眼神狠厉，周身萦绕着势不可挡的凛冽杀气，裹挟着毒箭，仿佛闪电一纵而逝，箭头稳稳扎进王兮仁心口。口若悬河滔滔不绝的王大人瞪圆了眼睛，右手高高举起，手中长剑应声而落。

　　天空中一道干雷炸裂。

　　“王兮仁胆小如鼠，若没有万全把握断不敢如此耀武耀威。他也不过是王兮染的一颗棋，我趁王兮仁得意忘形之际侥幸杀他，就是压倒王兮染的最后一根稻草，逼她现身。” 云翎的视线低低扫过让雷吓得跌坐在地的李羡：“父亲，你自己小心，别离我太远。”

　　弓箭手从四面八方潮水般涌现，云翎迅速关闭门窗，外面喊杀声不绝于耳，此起彼伏□□中箭的噗响。鲜血溅上门窗，没过多久，羽箭穿破油纸，箭雨倾盆而至，云翎揪住李羡的衣领，右手持长剑挡掉纷至沓来的羽箭。

　　迅速向后窗退去，他抓起李羡破窗而出。果不其然养心殿后也围了人，云翎瞅准时机，一道剑势逼退猝不及防的叛军，带着李羡向含元殿奔去。

　　王兮染在那儿。

　　她正在坐在金黄龙座上，云翎顶着满身七零八落的伤，眼前发黑。李羡清楚云翎不能流太多血，一把扶住他，愤怒地望着趾高气扬的王兮染，叛军已将二人紧紧包围。

　　“王兮染，你一介女流，那不是你该坐的位置。”李羡冷笑道：“你哥哥王兮仁已经死在我们手下，朕劝你立刻束手就擒，否则别怪朕不客气！”

　　“哟，陛下，太阳真是打西边出来了。您是威胁臣妾么？臣妾劝您好生瞧瞧，这四面八方围得水泄不通的，您看他们是向着您堂堂陛下，还是向着我一个女人！”

　　“父亲……扶我一下。”云翎断断续续道，掐了一下小拇指，强迫自己神智清醒点，李羡低声问：“你撑得住？”云翎皱眉：“不然怎么办？咱俩在这儿凉了啊？”

　　“但九黎族人说你不能……”李羡欲言又止，四处全是人，这是云翎身上的秘密，不能让任何人知晓。云翎抬头凝视王兮染。

　　王兮染也在打量他，她的视线在李云翎与李羡身上来回逡巡，那双琥珀色的淡棕双瞳，王兮染猝然起身，指着他尖声命令：“摘下面纱！”是那个小贱人，一定是他，简直阴魂不散。

　　王兮染现在只要一听到李云翎三个字就生理性犯恶心。

　　“贵妃，您为何这么害怕？”云翎应言取下脸上的半袂衣襟，随手一扔，笑眯眯地望着王兮染：“瞧瞧您多高贵，贵妃娘娘，哦不，陛下。现在王兮仁死了，没有人再能阻止您登帝，开心不？”

　　“想一想，您马上就是这一千年来第二位女皇帝，厉不厉害？”云翎嬉笑着从袖中摸出令牌，秦槐办事还算得力，至少在场的叛军统领，云翎认识的听此令牌号令的便占了大半。

　　王兮染一见他这样心里就没底，被云翎玩怕了，心头隐隐生出恐慌，高声叫道：“闭嘴！”云翎扬眉：“哦，我这儿有个东西，想给我们未来的陛下瞧瞧。”他右手举起灰色令牌，冷笑道：“秦大人心怀大夏，将此令赠予本宫。”

　　“听本宫号令者，勤王有功，事后必有重赏。你们都是我大夏子民，能忍一个荒淫无德的女人骑在你们头上吗！”云翎一字一句掷地有声，神情严厉：“王氏兄妹欺君罔上，王兮仁以陛下之名劫掠百姓钱财，私吞赈灾银款与军饷，致使大夏无力受敌四面楚歌。王兮染与右相秦槐私通，她肚子里的胎儿更不是我大夏皇室后裔！是秦大人都不承认的野种！”

　　王兮染腾地站起身，她认得那块灰色的令牌，她和王兮仁找了许久，只以为是秦槐藏得深，想不到……在这贱人手上。

　　王兮染一屁股跌坐，满脸颓唐，梦一次又一次在眼前破灭，何其绝望。明明……已经坐在这儿了。她马上就是继周梓清之后的第二位女皇。

　　王兮染双腿发软，云翎皮笑肉不笑地取出怀中半块玉珏：“这是王右相王大人留给云翎的信物。王大人不愿见一双儿女为祸朝堂，故此辞去相位，告老还乡。王兮染，你还不认罪？”

　　“本宫何罪之有！把他给我拿下！拿下！”王兮染凄厉地吼叫，周围叛军却不敢动弹，云翎笑道：“不见棺材不落泪是吧？”

　　“有本事你拿出证据！李云翎，你这断袖！你无耻不要脸，你算什么东西？”

　　云翎置若罔闻，没什么表情地看着她。

　　“证据在这儿！”大殿外忽然传来一阵洪钟般的笑声，云翎诧异回头：“罗刺史？”罗光世身后领着一批衣衫褴褛将士，意气风发地走了进来，向云翎抱拳：“殿下，这么热闹怎么不叫上微臣！”

　　云翎笑了：“不想劳烦罗大人。”

　　罗光世举一把大钢刀，向王兮染狠狠一挥：“你和王兮仁那狗东西，吞掉陛下发配江南的军饷，唆使金陵府太守投降倭贼，将我朝沃野让于外贼，王兮染，今日便是你的死期！兄弟们，杀了她！为我无辜战死的兄弟报仇！”

　　“七万无辜冤魂，老幼妇孺的啼哭声，你听见了吗？”云翎有些凄凉地望着她：“你听见，那些孩子在哭么？”

　　“你知道关中血案与楚地死难的人，都在天上注视着你吗？”云翎扯开唇角：“给你个机会赎罪，去陪他们吧。”

　　云翎厉声道：“众将士，拿下叛贼王兮染，祭奠你们无辜死去的妻儿！”

　　随之而起的是凄厉如恶鬼的绝叫，王兮染捂住脸，痛苦的扭曲着身子，疯狂大叫，云翎闭上眼睛，转身背对她，向殿外走去。叛军纷纷跪地投降，听令牌号令的一呼而上，和罗光世那群逃难回来的将士一起，就地诛杀王兮染。

　　云翎刚走到门槛，两眼一黑，只看见不远处王韶颜流着泪凝视他。原来罗刺史是韶颜带来的，云翎昏了过去。

　　李羡一把抱住他，王韶颜急忙上前想帮忙，谁知李羡狠狠瞪她一眼，王韶颜吓得松了手，哭着说：“请照顾殿下。”说完奔进殿中，眼泪如决堤洪水，她跪倒在大殿中央，泪流满面：“姑姑，韶颜为您送行！”

　　彼时王栋正接过王夫人端来的热茶，手猛地一滑，心中抽痛。

　　养心殿已是千疮百孔，李羡只好抱着云翎回到东宫。太医院的御医全让他召来，围在云翎床边待命。一个看了摇头，于是下一个，整个太医院都诊过一遍，给出的答案差不多：“殿下忧心成疾又过度操劳，只能等殿下自己醒过来。”

　　李羡揪着其中一个衣领，怒不可遏：“你倒是说他什么时候醒过来？他是大夏储君，他出了事你们通通都要掉脑袋！”太医们噤若寒蝉，扑簌簌地抖着身子。

　　王韶颜掩住悲伤，上前行礼道：“陛下，夫君他吉人自有天相，一定会没事的。”李羡双目涨红，狠狠瞪著她：“你叫他什么？”

　　“夫……夫君。”王韶颜吓得当场跪下，连连磕头：“臣妾是太子妃啊陛下！”李羡不管不顾地大喊：“来人！把这王氏余孽给朕抓起来，关进天牢！”

　　简直是晴天霹雳，王韶颜呆若木鸡，整个人还没反应就被侍卫拖走了，她哭着呐喊：“云哥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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