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世山河

　　只要李羡在位一日，大夏的黄昏便永远不会变成朝阳。不如随他们去了，天下太大，云翎只能保住所爱之人，一己之力根本无法力挽狂澜。

　　原来生命就是无谓的拖延与荒诞。

　　云翎见李羡只盯着他，表情阴沉，什么也没有答应，便以为他嫉恨谢景轩，于是着急地从地上爬起来，捧住李羡的脑袋。李羡会记得这一幕一辈子，因为云翎主动亲吻他。

　　生涩而稚嫩的吻，软绵绵的，仿佛咬了一块儿棉花糖。但是微苦。可能更像咬了一口没加蜂蜜的龟苓膏。云翎急切地说：“我都答应你，陛下，此生父子恩情，妄生已无法再报。你要这幅□□，我都给你。”

　　“我什么也不要，什么也没有。妄生求求你，救景轩好不好……我无法眼看景哥哥死……”

　　“他死了，我还活着做什么……”云翎趴在李羡怀中，哭得泣不成声。

　　李羡木然抱住他，便像个父亲抱着自己的儿子了，因为在这一刻，他是明白云翎的。当年周后要杀昀灵，他也是这样乞求她，乞求自己的母亲，放了自己的爱人。云翎没有父亲，而他没有母亲。

　　是不是有一点同病相怜？

　　那样卑微的乞求。

　　“翎儿，你心中，可有过朕？”李羡决定再给自己一次机会，他扶住云翎的肩膀，逼迫他与自己对视。他有多恨云翎对他的那些好，不然何至于到今日，因为发现自己会爱他，竟然像个疯子。

　　云翎丢了魂般，却还是答他：“妄生本就无心可爱，陛下若是要，妄生便……尽量。”

　　这种东西能试吗？李羡也是服了他，他放开云翎，麻木了：“你走吧。”

　　云翎愕然，不可思议地看他：“陛下！”

　　“李云翎，你以后还是东宫太子，朕不会让任何人伤害你，不会让任何人敢碰你一根毫毛。但你我本就不是父子，从前不是，以后更不是。至于谢景轩，你想救他，除非你说动朝堂上不支持出战的大臣。王氏把持朝政，就算朕下令调兵，恐怕也会被拦下，像上次的粮草事件。”

　　云翎闻言大喜过望，李羡终于放弃了吗，他赶紧整理好自己的衣裳，拱手作揖：“陛下英明，至于王氏，儿臣自有办法，只希望陛下保重龙体，儿臣恐怕王氏狗急跳墙，伤了陛下。”

　　“朕自会抽掉守卫加强宫中安保。翎儿你……自己多加小心。”

　　“谢陛下挂怀，儿臣还有要事，便先告辞。”云翎心跳快得要破膛而出，正常的李羡，多么难得！

　　李羡摆摆手：“去吧。”凭云翎的本事，他所言不会假。

　　云翎兴高采烈回了东宫，颇有种幸福来得太突然之感。王韶颜见他高兴，便问：“夫君可是碰见了什么好事？”云翎咽一口清茶，嘿嘿傻乐：“我爹他，好像开窍了，以前都挺疯的。”

　　王韶颜捂唇轻笑，到他身边帮他揉捏肩膀：“夫君这样说陛下，怕是不好吧。”云翎不以为意：“让他听见又怎样？我还当着他的面这么说过，哎，不过想想我爹也是性情中人，对当年的张家大小姐念念不忘。”

　　“是谁呀？”王韶颜好奇地问，云翎唔一声，想想说：“貌似是当年的京城第一美人吧，我母亲的姐姐，据说她常年深居闺阁，不轻易见人，我倒也没有听母亲如何提起过她。”

　　“反正，很美就是了。”云翎按住韶颜搭在他肩头的手：“虽然韶颜你按得很舒服，但云翎实在不希望你累着，韶颜还是坐下歇息，云翎帮你按。”

　　王韶颜：“……”

　　“不不不，夫君说笑了，我是妻子你是相公，不可如此！不合礼数！”王韶颜花容失色，连连推辞。李羡一正常，云翎就心情好，他拉着王韶颜不放，非得把她按在椅子里坐下，不轻不重地帮她揉肩膀。

　　云翎熟悉人体穴·位，会刺穴，倒让王韶颜有点感叹他的按摩手法之地道。王韶颜见云翎开心，也不拂他好意，笑着继续先前的话题：“那这位张小姐肯定是美的了，韶颜定然比不上。”

　　“胡说，韶颜你明日随便找个人一问，问他京城第一美人是谁，敢不说太子妃，我揍得他满地找牙。”云翎挥舞拳头，韶颜赶忙抬手握住，羞赧道：“我的夫君，你是真不知还是假不知，若韶颜现下去问谁是京城第一美人，你猜他们会答谁？”

　　云翎吐吐舌头，没说话。

　　“未识东君真绝色，休道柳圣不乱怀。”王韶颜仰头望他，眼里充盈爱意：“不是太子妃，是太子呀。”

　　“我娘生得好。”云翎恬不知耻道：“没办法，人长得帅。”

　　王韶颜算是第一次见识他没脸没皮，笑着摇摇头：“不过夫君的母亲当年艳绝京都，名满京华，左相张大人的掌上千金呢。”

　　“恩，我记忆中母亲的确很美。真不知我那姑姑该是何等绝色，才能令父亲多年不忘，对母亲视若无睹。”

　　“这……陛下不是很爱张二小姐么？”王韶颜诧异，宫内宫外都谣传，便是因为李羡对亡故的原配难以忘怀，才只留下与原配的唯一子嗣云翎。

　　“不是，虽然朝野是这么传的，但事实并非如此。”云翎便将幼时所见告诉了她，王韶颜叹息道：“想不到竟是如此曲折，殿下受苦了。”

　　“这倒也没什么。欸，说起来我倒是忘了问你爷爷，这张昀灵到底是什么样的人。”

　　“张……云翎？”王韶颜扑哧一笑：“这名字何故……”

　　“与我的听起来一样是不？我恐怕不是一样的字儿，等以后有机会可以好生研究研究。”云翎心道这其中可能有些不寻常，既然张二小姐可以嫁给李羡，何故张家大小姐却嫁不了呢？

　　“恩，不过韶颜相信，何等的绝色，也比不过殿下风姿。”王韶颜向他眨眼，云翎似乎颇为受用，大约是喜欢被人夸好看，一点儿也不会谦辞，只是道：“男人怎么能和女人比？”

　　“人之美，有女人的阴柔之美与男人的阳刚之美，殿下在二者间却又超乎二者之上，是内美之外化，让人一见便知，殿下是心地善良的美人。”王韶颜甚觉自己拍马屁的功夫每天都在进步。

　　云翎这回晓得不好意思了，摇了摇头：“我也不是心地善良的人，我其实……很自私。”王韶颜道：“自私又怎样？有时候，人能保全自己，都不是一桩易事。”

　　云翎轻笑：“韶颜所言极是。对了，我晚上有事外出，韶颜不必等我。这件事很重要，无论我回来还是出去，你都当做不知道，若有人问起来，就说一概不知，明白吗？”

　　王韶颜蹙眉，忧心道：“殿下要去做什么？”

　　云翎一根手指轻按在她双唇间：“别问。”

　　王韶颜见他面色凝重，她也懂事，不会多问，既然云翎不想让她知道，定然是为了保护她，身为妻子，只要安心支持自己的丈夫，不该问的别问，云翎想说自然会自己告诉她。

　　她站起身，仰头望着云翎，将他双手包裹在怀：“那殿下，千万小心啊。”云翎笑着答：“自然。”

　　云翎要做的事说起来也简单。他拨出名单，调查了那六个关键眼线的住宅和守卫分布，夜里宵禁时分穿上夜行衣，腰间配了短匕首，腰带和腕带里塞满淬毒暗器，背上还背了一把长弓和几只淬毒的穿云箭。

　　因秦槐开始弹劾王兮仁，王兮仁警觉，安排下面的人处处小心，这帮人守卫众多，要杀他们也不见得容易。

　　第一个是北衙飞骑军统领萧石。萧石生性谨慎，夜不出户以免被歹人所害。云翎趁夜混入萧府，门口院里守卫森严，云翎生怕被人察觉，猫腰潜行，待摸到两人卧房，稍稍松口气，结果刚一进去，掀开床幔，什么也没有。

　　云翎直觉不对，立即后撤，箭矢从地下射出，云翎啧一声，左躲右闪，一时闪避不慎腰间让箭头划破，疼得云翎又想就地打滚。萧石生性谨慎，果然不是盖的，但他人现在该在哪儿？

　　云翎忍住疼痛，提气破窗而出，躲开守卫，藏进竹林里。一双眼死死盯住房间里的动静，想了想，拿下了背后的长弓，弓是好弓，拉足了一百石，弓弦以虎豹肠制成，弓身透明，据说是掰不断的。

　　云翎持箭弯弓，他闯进去的屋子里顷刻亮了起来。以萧石为首，身后跟了一堆侍卫，火把将他们暴露在云翎的视线里。

　　此时窗户洞开，一阵阴风倒灌，竹林霎时响起恶鬼嘶鸣般的凄厉绝响。云翎站直身体，箭头已对准了萧石。那一瞬间，屋子里的人察觉到了杀气。云翎很确定萧石看到了，看到不远处竹林里隐隐发亮的暗光。

　　那是月光映亮的淬了毒的箭头。

　　“一路走好，萧大人，翎儿愿你来生做个好人。”云翎轻轻眯起了眼睛。

　　箭出风啸，长空外一声刺耳的尖叫，那只箭穿透挡在萧石身前的侍卫的喉咙，准确无误插·进萧石的咽喉中，将他整个人钉在门框上，力发千钧，例无虚发。

　　云翎忍住腰间疼痛，飞身撤离，侍卫乱作一团，奔走大喊：“来人啊，抓刺客！萧大人遇害啦！”紧接着是妇孺的啼哭。

　　月亮掩进层云，清风呜咽。

　　云翎想起他师父曾嘲讽他是个躲在众人后面的小人，因为云翎的剑术和近身点穴术远不如他的弓箭术，百步之内，就是一滴水也能让他射中。

　　所以师父说别人在前面打打杀杀，他在背后放暗箭。云翎倒是不以为然。他按住腰间伤口，此时不宜回东宫，得先找个地方落脚。失血过多，让他有些晕眩。

　　云翎捂住腰伤，钻进一条暗巷中，不远处是长安的歌舞坊青柳楼，云翎额上流下汗水，箭头不在要害，他感觉得到，但再不止血，他今儿就能一命呜呼。

　　“得找人帮忙……”云翎扶墙，摘下了面纱，眼前发晕。青柳楼里的小厮送客回来，瞥见角落里一个人影，说来也巧，那时月亮钻出云层，月光潮水般涌进深巷，小厮惊呆了。那个人，他似乎看见过。

　　曾在欢天喜地的日子里，向他一贫如洗的家中送去寒衣和银钱，据说那些钱，都是他变卖自己宫里的值钱物事换来的。这个人，我见过。小厮尽了最快的速度跑过去，一把揽住摇摇欲坠的云翎，瞥见他手缝里的血，惊声低喊：“殿下？！”

　　“帮个忙……我，得止血……”云翎嘴唇泛白，小厮叫道：“殿下你等着，我我我，我现在去叫老板娘！殿下你等我！”

　　云翎有气无力地背靠院墙坐下，不一会儿，朱明秀亲自过来，因来得匆忙，还穿着华服，冷静的吩咐小厮：“扶着殿下，不准让任何人知道殿下来过。”

　　在场小厮似乎训练有素，立刻抱拳：“是！”

　　云翎摇摇晃晃地被他们抬到床上，大夫早候在一旁，丝毫不惊讶地帮他缝合伤口。大夫不敢打麻药，疼得云翎龇牙咧嘴，在场只有他、大夫和朱明秀。

　　彼时云翎还不认识她，只是感激道：“多谢姑娘相救。”朱明秀躬身作揖：“殿下为何深夜出现在此，且身中箭伤。”她向大夫一点头，对方立刻出门等候。

　　云翎道：“敢问姑娘芳名？”朱明秀恭敬答：“青柳楼老板，朱明秀。”云翎笑了笑：“朱老板，今日之事，不知老板可否当作没见过，”

　　朱明秀面无表情地颔首：“殿下可在此养伤，妾身绝不会将殿下行踪向外人透露。”云翎感激不已：“多谢！”朱明秀唤了丫头进来，对云翎说：“这是小兰，便由她照顾殿下，妾身还有事在身，失陪。殿下好好养伤。”

　　云翎点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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