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世山河

　　毛丛可算是醒了，惊慌地搂紧被子：“殿下，怎么了？”云翎扶额：“杀手。”毛丛吓得从地上弹起，抓起云翎冲进内室，紧紧堵住门，瑟瑟发抖：“殿下，怎么办？殿下你的侍卫呢？”

　　窗外树影摇曳，寂静间只闻草木萧萧，几个人形黑影直奔这边，悄无声息。云翎道：“他中了软骨散，来不了。”屋顶传来碎瓦的细响。

　　毛丛的脸瞬间比夜色更黑，压低了嗓子，凶恶地问：“那……那我怎么办？”云翎翻个白眼：“凉了凉了。”毛丛的呼吸霎时变得沉重，生死关头，已顾不得许多：“殿下，王兮仁不敢杀你吧？”

　　云翎警觉，警惕地打量他，看不清楚，只是月光映亮他半张扭曲的脸，可怖地瞪着他，云翎冷了脸：“你想做什么？”毛丛呵呵一笑：“既然你的侍卫来不了，便麻烦殿下当一回挡箭牌。”

　　“毛丛，就算你今日能活下来，伤了我，你以为你能活多久？”

　　“我管不了那么多！”毛丛急得跳脚：“谁叫你的侍卫没用！”

　　“我的侍卫不是用来保护你！”云翎厉声说：“你若不放开我，让我想想办法，我们都得死。”毛丛砸碎茶杯，锋利的碎片比在他脖子上，紧紧勒住云翎，嘶嚎道：“你想趁机丢下我，自己逃跑！没门！”

　　妈的真是生死关头见人心。云翎咬牙：“混账东西，等我出去了要你好看。”毛丛这会儿不哆嗦了，大约是狠下心：“李云翎，你本就没用，死了就死了，别怪我。”

　　黑衣死士破门而入，洞开的纸窗泄下一地冰冷月光。数十个黑衣人将他俩重重包围，云翎后悔不迭，就该让这龟孙死在外面，救他做什么，李云翎你就是脑子有坑！

　　大约人到了生死关头，真有灵光闪现这么一说，先前许多未想通之事，顿时明白了。

　　毛初宁托邵邀月送的糕点——

　　毛初宁送来的熏香——

　　谁能拿到李羡贴身保存的九黎毒·药——

　　德妃毛初宁打从一开始就没打算放过他，明着与他合作，暗地里却想用药操控他，想不到却毒·死了经不得药性的秀蓉。是那些糕点有毒，连同今日的熏香，都是毛初宁做的。

　　她很清楚只要拿到毛丛手上的账本，扳倒王家指日可待。同时云翎在明，她在暗，只要利用云翎引王家露出马脚，德妃再顺势在李羡身边旁敲侧击，将账本交上御史台，与王氏兄妹鱼死网破。

　　顺手除掉有威胁力的太子。

　　好大一局棋啊，德妃。

　　“云翎真是小瞧德妃了。”太子眼神稍黯，不怒反笑：“你们这帮猪精猪妖，可不是省油的灯。”

　　剑花刺破虚空，毛丛破罐子破摔，狰狞着大吼：“你们敢动手？太子在我手上！你们敢杀了太子，王兮仁要了你们狗命！”

　　那帮人果然不轻易动作，估计王兮仁真吩咐了他们别伤太子。云翎飞快转动眼珠，怎样才能全身而退？想来想去，没有办法，除了打嘴炮。

　　但是死士的功课，第一步就是少废话，打嘴炮有什么用？云翎默然无言，想来今日是要命丧于此了。也罢，他负了那么多人，就当是偿还吧。

　　云翎笑了笑：“随便吧。”随后释然地闭上了眼，毛丛发出野兽般的怒号：“滚！都给我滚开！”碎片已刺破了云翎的皮肤。

　　暗红血液从伤口渗出。

　　许久以后，云翎仍会回忆起那天晚上，说起来似乎有些可怕的，杀气腾腾，从来没有离死亡那么近过，比被李羡关进他娘的灵堂更可怕，其实身上全是急出来的汗水。

　　明明想活下去，却一点儿挣扎也没有。

　　一瞬间，也想起了很多人，想起景轩、周后、娘，想起李羡、慕容锦、王韶颜，还有王兮染王兮仁秦槐，他们一下都离他远了，远在天边，远得云翎即使现在回忆也想不出具体的容颜。

　　救不了景轩了。云翎黯然地想，见到谢老将军，老人会怪他的吧。

　　“对不起，景轩……”云翎难过地想，再也见不到他了。

　　黑云遮住圆月，人间大地重又回到无垠的黑暗。

　　彼时谢景轩正在孤山头眺望西南方，不晓得为何，就是心神不宁，忍不住轻按跳动不已的心口，吴峥送来的粮食衣物够撑很长一段时间。谢景轩想起周后留给他的玉佩，不到万不得已，不得调用鸾凤阁。

　　但翎儿孤身在宫中，慕容锦会好好照顾他吗？

　　“翎儿……”谢景轩眺望远处，黑云遮住了圆月。

　　“翎儿！”声如巨雷。

　　慕容锦红着眼杀进来，如恶魔浴血，一瞬间让云翎以为是进了地狱，不可思议地看着他：“锦哥哥……”他不是回南蛮了么？

　　“翎儿莫怕！我救你！”慕容锦杀尽了门外拦路的人，幸好，幸好，他还活着，他还活着，太好了。慕容锦长剑生风，与室内十人缠斗，他闯进来前已战至精疲力竭，而这些死士也绝非等闲之辈。

　　慕容锦身上受了好几处伤，皮开肉绽。毛丛以为是云翎的侍卫赶来相救，立即扔了碎片，眼巴巴地望着与众人缠斗的慕容锦，连连说：“殿下，他是来救咱们的吧？”

　　云翎力气稍有恢复，冷冷地瞥他一眼，忽然提起毛丛扔进人堆里，慕容锦趁机杀出重围，护在云翎身前。青筋暴起的手紧持长剑，丹凤眼下全是血丝。

　　“这个人，送你们了。”云翎冷不丁道，黑衣人的目的便是杀毛丛，此刻也不含糊，捏虫子似的捏住他，手起刀落，溅出一道血迹。

　　毛丛死不瞑目，愤怒地瞪大了双眼，唇角流血，砰然倒地。

　　“狗东西。”云翎捏紧了拳头，黑衣人见任务完成，纵身撤去。慕容锦见人走光，心头大石轰然落地，回头抱住云翎，检查他全身上下：“翎儿，你受伤没？”

　　“我没事，倒是你。”云翎推开他，去取了药箱，熟练地涂抹药粉然后包扎，心有余悸道：“锦哥哥何必救我，丢了性命怎么办？”

　　慕容锦恨不能将他揉进怀里，又怕云翎生气，眼睛一眨不眨地瞪著他，笑了：“只要你没事，我死一百次又何妨？”

　　云翎摇了摇头：“猪。”

　　慕容锦嘿嘿一笑，沉默了一会儿，又说：“我晓得今日是你生辰，又听说你去了秦府，我便赌气不见你……路上遇见王韶颜，她同我说了许多，我实在放心不下……幸好回来得还算及时。”

　　“她和你说了什么？”云翎好奇地问，慕容锦戳他鼻尖：“偏不告诉你。但是韶颜小姐她，很在意你。翎儿，他们愿意不求回报地为你付出，我也愿意。所以你想做什么就去做吧，锦哥哥支持你。”

　　“我要娶王韶颜，你还生气？”

　　“不敢不敢。”慕容锦连忙摆手，认真地摇头。

　　“换不来真心，你……”云翎欲言又止，低声说：“云翎一向将你和景轩视为情同手足的兄弟，我怕锦哥哥无法得偿所愿。”

　　“翎儿，”慕容锦轻抚他的手心，释然一般，笑着看他，掩下那一点在心头愈渐弥漫的难受，低声说，“有什么关系呢？我也未曾想过自己会喜欢男人，或许我只将你当作亲弟，愿意疼你爱你。我不会强求你如何对我，只希望你得偿所愿。”

　　“谢谢。”云翎眨了眨眼，由衷道。

　　慕容锦这会儿是不敢再离开他，便问：“你的事办得如何？”云翎长叹一声，将他走后的状况一说，慕容锦嘴角抽搐：“秦槐真是色欲熏心，李羡还没死呢，他敢这么对你。”

　　“恩，不过我没想到，德妃会反过来对付我。”云翎心有余悸：“却反而害死了她的亲哥哥，我若未曾中毒，还可想办法救他。”云翎却隐去了如何救下毛丛那段，慕容锦依旧不知他会武，只以为是云翎智计。

　　此刻啧啧称奇：“这女人不简单啊。”

　　“恩，接下来便等我和韶颜成亲，王右相离开长安，到时候朝中群龙无首。我得想个办法，是时铲除王家与秦槐。”

　　“看你胸有成竹，有办法了？”慕容锦了解云翎，看他这么轻松，晓得他是奇计在怀，估摸又有人要被整了。慕容锦边听云翎说边嗑瓜子儿。

　　“嘿嘿，我想到一招叫借刀杀人。”

　　……

　　王右相选定了吉日，便在七天后，这七天安静得仿佛暴风雨到来前的预兆。李羡未再来纠缠云翎，慕容锦忙着帮他挑衣裳，喜讯传至四海，恐怕连深山中的谢景轩也知道了。

　　大婚那日，天格外晴朗，是甚好的秋日暖阳，阳光铺天盖地洒至无垠大地，云翎一生中经历过许多次盛大场景，印象最深的便是这次。他未来的妻子，脸上的决绝胜过了出嫁的欢喜。

　　或许韶颜会恨他一辈子，那时云翎心想。可是直到后来，韶颜为救他而不惜付出性命，云翎忽然从她那儿学到了点东西，比如爱，还有出于爱的不求回报的付出。就像韶颜曾告诉慕容锦的那样，爱是她一个人的事，她不求被爱之人的回报，得之幸事，而不得，是命运。

　　“命运无法战胜我。”王韶颜笑着对慕容锦说：“因为我的爱胜过了我的命。”

　　红毯从朱雀门一直铺到东宫，七十二响礼炮轰得人震耳欲聋，惊飞了罗雀，从王府到皇宫，沿路百姓将大街围得水泄不通，珠花漫天，花香阵阵。

　　礼仪繁琐，光奏乐都用了上千的乐师，似乎要耗尽大夏最后一点光景。云翎是不赞成如此夸张，但王相希望把孙女儿风风光光的嫁出去，李羡又不知发什么神经，非要弄得全城狂欢。

　　云翎见王韶颜不反对，摇摇头算是同意了。于是大婚那天，祭天祭祖拜谢双亲，大礼既成，累得他双腿发麻，脚底板疼得不行。

　　傍晚时分，群臣宾客在御花园纵情欢饮，云翎不喜欢热闹，便先行辞去，王韶颜也随后告辞。众人只当春宵一刻值千金，一个个笑得不怀好意，目送新晋夫妻双双离去。

　　李羡坐在上首，眼神阴鸷，盯着那二人背影，捏碎了手中的瓷杯，一甩袖子离座而去。心腹太监急匆匆跟上他，小心翼翼地说：“陛下，都命人准备好了。”

　　李羡冷笑一声：“好，遣退养心殿和东宫的人，别让任何人靠近。”

　　“是，陛下。”

　　东宫内殿。

　　慕容锦躲在房顶，悄咪咪听下面的动静。

　　王韶颜由婢女小茉扶着，在撒满花生桂圆的喜床边坐下，等新郎来掀她的盖头。王韶颜等了一会儿，还不见云翎回来，见夜已深了，便遣去小茉让她先去歇息，大家都累了一天。

　　小茉晓得小姐贴心，不忍拂她好意，躬了躬身：“也是，免得殿下回来见奴婢还在这儿，扫了兴致。”王韶颜嗔道：“油嘴滑舌。”

　　云翎回东宫的路上让小太监给拦住，那太监梗着脖子道：“殿下，陛下请您前去，说有一句话想交代给殿下。”云翎想到李羡这几天都安静如鸡，或许是决定放弃了，便点点头：“行，带路。”

　　李羡备了酒，在榻前跪坐，难得跟个正常人般，见云翎进来了，便挥退太监宫娥，一指对座：“翎儿，来坐。”云翎有些讶异他如此客气，在他对面坐下，端起酒：“父皇这是怎么了？”

　　“敬我儿今日完婚。”说罢一饮而尽，云翎不敢拂他好意，也一饮而尽。所以什么叫，有的错，犯了第一次，肯定会犯第二次。

　　那酒钻进胃里的瞬间，云翎便意识到不对劲。李羡眯起眼睛，笑容霎时暧昧得可怕：“翎儿，与朕喝一杯交杯酒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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