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世山河

　　他是见过汉人老百姓的，知晓他们的勤劳与宽容，只要有个人，站在那儿，说：“好好过日子，谁也不能扰乱咱们的生活。”他们就会心甘情愿地跟着那人。

　　汉朝之所以强大，因为文景二帝支持众民休养生息，而秦朝之所以两世而亡，在于秦统一中原后却不加收敛，骄奢淫逸横征暴敛，不让万民在延续百年的战乱后安心耕种田地。

　　这个民族经历过一场又一场战乱，曾经战火硝烟，伏尸百万流血漂橹，曾经五胡乱华众生流离，曾经颠簸跌撞走过无序和荒唐，如今又要重陷混乱，繁华弥散。

　　而云翎被迫啃过那些厚厚的史书，他明白民如水而君如舟，驭万民如舟浮水，水能载舟亦能覆舟，失去民心，这朝廷怕也坚持不久。

　　“我知道父皇如此荒唐下去，大夏迟早毁于一旦，”云翎闭上眼睛，有些无奈的哀伤，“我只希望，在这之前，江山能落入好皇帝手里。”

　　许久以后，慕容锦忽然惊醒，从更早之前开始，云翎就在等待，能让他放心卸下诸夏后人这一身份的人，他其实不愿意再做这殿下。

　　那份担子太重，那皇宫就是牢笼，皇位是枷锁。

　　他无时无刻不能忘记，他的吃穿用度，他安稳地活着，他每一天的生命的延续，都是因为那些在田垄间，在乡下，在泥土里，挽起了袖子和裤腿，勤劳的活着的人们。

　　他们悲欢苦乐，酸甜苦辣的生活，尽管平常，却让间接受他们供养的云翎无法忘怀。对云翎而言，皇帝不是至高无上的权柄，而是永远无法偿还的重担。

　　既然云翎等不到那个好皇帝，那么慕容锦会以自己的方式帮他卸下重担，只要这是他的愿望。彼时慕容锦暗下决心。

　　朝野上下得知羡帝将修建宫殿的钱拿去支援罗光世，无不惊骇，而王兮染虽然反对，但于情于理她都不占先，这件事王兮染并未出面。

　　云翎从御书房摸出地图，在回廊下铺开，旁边小炉温着热酒，噗噗地冒白气，慕容锦在院中练武。

　　是北朔的军防图，布满山川地貌的标注，还有四周可供调配的军队，云翎哈一口热气，双手揉搓，冬天很是近了。宫女将温好的酒捧给他：“殿下，酒。”

　　云翎摆手：“等等。”宫女把酒放在他手边。离朔州最近的是……范阳节度使吴峥将军队驻扎在五台山，只是节度使不听朝廷调配已久，吴峥……云翎喊道：“锦哥哥！”

　　慕容锦拂去额头大汗，喘着粗气跑过来：“什么？”云翎回头对宫女说：“你先出去，将周围的人遣走。”宫女俯身领命，退出去了。

　　云翎指着地图上的五台山说：“吴峥，是你们南蛮族人吧。”当年设节度使时，北狄族人已被打退至蓟州外，退到长城防线后，南蛮族人那时还自称大夏臣国，那年驱赶北狄的战役南蛮带兵六万。

　　周后为示嘉赏，封吴峥为范阳节度使，自那之后，南蛮的一部分精锐部队便留在了范阳。

　　“是。”慕容锦认识这人，算得上他父母的朋友。只是吴峥出征后，慕容锦再没见过他。不过这些年，吴峥与南蛮联系渐密。南蛮与范阳相距太远，通信往来就算快马加鞭也要月余。

　　“锦哥哥，南蛮近来送信给你了吗？”

　　“……”慕容锦不太想回答这个问题，转而道：“我心是向着你的。”

　　“我相信你。”云翎随手拿起身旁酒盏，递给他：“谁做皇帝我并不在意，就算南蛮想要中原，只要他们善待我的百姓，皇位拿去有何不可？”

　　“但此次事关重大，”云翎郑重道，“锦哥哥愿意帮我这一次么？”

　　慕容锦笑笑：“真是败给你了。”笑意稍敛：“南蛮的确在计划进攻中原，我和他们的人一直有联系，最近更是频繁。”

　　“战乱将起，”云翎叹息一声，“大势所趋。算了，吴峥在范阳拥兵多少，他上报朝廷三万。我想不止这么多。”

　　“吴峥多年来与南蛮关系未断，他是我叔父安插在北方的一颗棋，”慕容锦在他身旁盘腿坐下，“我听叔父谈起，吴峥近年暗中招兵买马，发展壮大，粮草丰沃，兵力至少二十万，战马一万匹。”

　　“小小一个范阳……”云翎倒抽一口凉气：“想来扩大势力，蓄谋已久吧。”慕容锦又给自己倒了一杯酒：“这也是两年前我来长安前听说的。”

　　“你看这儿，五台山相较之下离朔州更近，景轩被困在紫荆山一带，当年苏武牧羊的地方，”云翎顿了顿，继续道，“匈奴驻军朔州城内，朔州地势呈回形，外高内低，匈奴粮草大都从地势平坦一带运进去，从桑干河支流。”

　　“吴峥定然知晓匈奴粮草的运输路线，”云翎断定道，“他在范阳北方安营扎寨多年，周围情势定然比我们清楚，只要吴峥截断匈奴粮草，又在朔州城内放消息，说吴峥将受朝廷之命进攻朔州城，匈奴不知吴峥虚实，会因忌惮而防范，再加上粮草不济，匈奴不敢贸然进入紫荆山，景轩他便能领军突围。”

　　“好一手围魏救赵。不过你怎么确定匈奴不知吴峥虚实，再者谢景轩被围困已久，兵马疲弱，能不能突围都是个问题。”慕容锦毫不留情道：“纸上谈兵。”

　　“我相信景轩。”云翎叹息一声：“我相信他。至于匈奴和吴峥，我想这么些年来，北狄与吴峥自然是接触过，而吴峥向来不待见匈奴人，当年驱逐狄人时，匈奴杀了不少南蛮族人。”

　　“狗远比主子狠，那一战匈奴曾战胜吴峥之父，并将其父斩于马下，吴峥对此事恐怕耿耿于怀。”云翎笑了笑：“若我是纸上谈兵，也好过试都不试就放弃。”

　　“所以此时，就算吴峥真的要打匈奴，北狄也不会轻易插手，因为他们还要通过吴峥与南蛮沟通，只要吴峥告诉北狄，他为父报一箭之仇，北狄卸下几分防备，不插手，匈奴发现狄人不管不问，慌了神，也不会对景轩步步紧逼。”

　　“可是你怎么看出吴峥对匈奴人出手？”慕容锦抱臂：“他不受朝廷指挥已久。”

　　“当然不，但是南蛮的话他总听吧。”云翎轻抿下唇，看着军防图，沉思片刻后道：“你去一趟五台山。”

　　慕容锦：“……”

　　“快马加鞭，”云翎，“三日之内赶到，做得到吗？”

　　“翎儿，你真以为我会飞呢？就算昼夜不停，三日也赶不到。”

　　“尽量。”

　　“你怎么办？”慕容锦道：“你可别忘了，这宫里肖想你这副身子的人不少。”云翎有些尴尬：“严肃点，说正事。”

　　“我说的也是正事。”慕容锦一板一眼道，云翎扶额：“放心吧，我这几天不出东宫。”慕容锦哼哼道：“我不放心。”

　　“可你不是说过要帮我吗？”云翎夺了他手里酒杯，抬起下巴，倨傲道：“怎么，出尔反尔？”慕容锦一愣，反问：“你真不会有事？”

　　“不会。”云翎说：“你去告诉吴峥，南蛮不愿眼看北狄的势力进入关内，否则北狄顺势南下，一路入主中原，对南蛮大为不利，这次帮夏廷赶走匈奴，可延缓北狄战机，以免北狄抢先占据西京。”

　　“东西南北相互牵制，大夏也可有一丝喘息的间隙。”云翎轻轻阖眼：“就算要亡，也不能赔上景轩。”

　　“吴峥只听我叔父调遣，”慕容锦说，“我空手前去，他怕不会相信。”

　　“这个好办，你手头有你叔父的信和信物么？”

　　慕容锦：“……”

　　云翎将信纸铺上桌案，提笔遣墨，笔走龙蛇，照他叔父的字迹摹画几番，继而面容严肃写了一封信，信上与他先前说的别无二致。

　　慕容锦目瞪口呆看完整个过程，嘴角抽搐：“你还有什么不会的么？”云翎扔下墨笔，在烛火边烘干信纸，小心翼翼撞进信封然后封箴，嘴里答：“大概，应付不来我爹吧。”

　　“翎儿，我实在担心你，你若做了噩梦怎么办，没个人在你身边，我不放心。”慕容锦接过信，不忍道。云翎摇摇头：“如果景轩死了，我活着也没有意义。”

　　慕容锦皱眉：“你喜欢他？可你们……”慕容锦没再说，因为云翎惊讶地看着他，愣道：“喜欢？不啊，景轩是我这一生最重要的朋友，我没有多少朋友，所以不想失去他。”

　　“若有一天，”慕容锦稍稍放下心，却又不甘心道，“我也身处绝境呢？”

　　云翎翻白眼：“别想些有的没的。”

　　“翎儿！”慕容锦忽然沉下脸：“我说真的！”云翎本已到回廊坐下，闻言回头，笑道：“我救你啊。”

　　慕容锦安心了些，不依不饶地上前，拿走酒盏，“最后一件事。”慕容锦说：“这是我家乡送别的礼仪。”

　　云翎：“？”

　　慕容锦囫囵包住一口酒，抓住云翎，不管不顾吻了下去。云翎瞪大双眼，猝不及防被灌了一口热酒，呛住了，两颊涨红，狠咬了慕容锦试图深入的舌头。

　　在云翎发怒前，慕容锦两指夹住信封，一脸春光灿烂的得逞笑意：“我现在就启程。不过南蛮早就想谢景轩死，你最好劝动朝廷，派人去接应他。”

　　“咳……”云翎连连咳嗽，微怒：“赶紧滚。”慕容锦深深地看他一眼，转身离去。他不敢再看云翎生气的样子，他肯定生气了，云翎最讨厌这些，任何一个人，在他面前流露出垂涎或者是倾慕。

　　他会害怕，躲藏，生气，他差点让亲爹按在地上，恐怕会是一生都挥之不去的阴影。

　　慕容锦施展轻功，飞出宫外，这皇宫守卫看见他也不拦，当没看见一样晃过去了。慕容锦到驿站，叫一匹最好的马，一路向北飞驰，一定要快点儿回去，慕容锦还是放心不下他一个人。

　　他走得太急，所以没看见云翎满脸厌恶，蹲在银杏树下，漱了无数次口，然后背靠三人合抱的树干坐下，紧紧抱住自己，发抖，告诉自己那不过是南蛮的礼节。

　　后来云翎没有再阻止过慕容锦的亲密行为，而慕容锦再不敢碰那双嘴唇，他只是默默地吻在侧颊或是额头，然后心满意足地接受云翎无奈的小眼神。

　　也许有一天云翎会慢慢接受，慕容锦心想，只要给他足够的时间，他会让云翎接受，毕竟他不能一辈子活得像个清心寡欲的得道高僧，那会失去多少乐趣。

　　那时候，慕容锦知道，还不是爱，只是一点喜欢和好感，就像一颗深深埋在地下的种子，想要破土而出，又莫名地被压抑住。

　　慕容锦走后又过了半月，李羡竟然上早朝了，云翎列在朝臣首位，满朝文武战战兢兢地，气氛压抑又沉闷。李羡在生气，云翎头皮发麻，他坐在那儿，一句话也没有说。

　　脸色相当难看，仿佛生吞了一锅臭鸡蛋，云翎低下头，莫非出了事。李羡一拍扶手，怒气冲天，破口大骂：“养你们这帮酒囊饭袋有什么用！”

　　“这下好了，江南拱手让人！”李羡的声音震耳欲聋，霎时立起身，指着满朝大气也不敢出一个的大臣，挨个数落：“你们就是这朝廷养的猪！猪都比你们聪明！”

　　“一大笔银子、粮草，全打了水漂！鲁信，你说！江南死了多少人！”李羡指着白胡子大臣，愤怒地一挥袖子。

　　整个世界都安静下来了。云翎脑子发懵，愣在那儿，李羡的意思是，金陵府没守住吗，大夏已无可用将才，终究守不住吗，云翎抬头望向李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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