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世山河

　　李羡像是听到一个笑话，笑得整张脸都扭曲了，笑够了才说：“太子，你以为国库还有银子？你的谢大将军出征匈奴，迟迟不胜，战事耗了一年多，国库早耗空了。”

　　“粮仓呢？”

　　“皆是烂了的陈粮。”

　　云翎急得焦头烂额，上前一步道：“但江南良田千里，扬州城里的军民还在死守，他们盼着朝廷，不可如此袖手！”

　　“那你倒是想个办法，太子不是自幼以聪慧闻名么？”李羡仿佛事不关己般，抱起胳膊幽幽地看他，云翎咬了咬牙：“商州运河，骊山宫殿，成都行宫，皆可不必再建。三样工事，耗费人力物力财力，比战事更甚。”

　　“父皇，您不能只为贪图享乐而致百姓于不顾！”云翎额头冒出细密的汗，是的，无论是商州运河，骊山宫殿还是成都行宫，皆是李羡为了游乐而建，这其中，王兮染也出了不少馊主意。

　　成都行宫由户部拨了大量银款，重金网罗各地奇珍异宝，雕梁画栋奇花异草珍奇野兽，王兮染的意思是要将其修成全大夏最富丽堂皇的地方，待贵妃生辰时一道去锦城玩乐。

　　那玩意儿真是要活活熬尽大夏最后一点气数，云翎曾极力反对，奈何李羡不听，王兮染又掌权，他还被狠狠打了好几大板子。

　　王兮染这女人，没有周后的气量和眼光，却肖想做到周后的地位。

　　若不是因为李羡……想到这儿，又愈发觉得悲哀，这片大地民怨沸腾，放目望去民不聊生，他却要立在皇帝和贵妃身旁，亲眼见证他们的荒唐。

　　云翎叹了口气，李羡大约最恨他这副样子，怒了：“你想动成都行宫？李云翎，是太久未收拾你了怎地？”

　　“儿臣不敢，只是儿臣以为，工事可暂停，这批银款可先行支援战事，以解燃眉之急。”云翎劝他道：“江南富庶，沃野千里，每年缴纳上国库的银粮居十道之首，若落入倭人手中，任由他们掠夺，无异于将家中钱财拱手让人。”

　　“家底殷实才能谋长久，父皇。”云翎顿了顿，又说：“再者，金陵府为我朝十道交通交汇处，上至幽州下达琉球，道路四通八达，商贸往来俱是繁荣，若让倭人夺了去，若他们有心沿汴水向东都，与北狄合成侵略之势，我大夏危如累卵，成都行宫商州运河骊山宫殿恐怕就算您修成了，也无福消受。”

　　云翎面容严肃，李羡冷笑道：“你威胁朕？”

　　“父皇，此刻守住江南，北战匈奴，让狄人不敢贸然妄动，打压西戎南蛮不臣之心，待风头过去，您再修宫通河，何必急于一时！”

　　“若朕不依呢？”李羡猛挥袖将桌案上的折子扫乱，散作一地，他三两步上前，一把拎起云翎，揪住了他的领子，愤怒地俯视他：“你凭什么命令朕？这江山是你的？”

　　“儿臣只是建议。”云翎毫不退让，与他怒不可遏的爹对视，嘴唇翕动：“我从来没有这江山属于云翎之意，也向无与父皇争夺皇位的意思，儿臣只是为了父皇着想，为了父皇的江山。”

　　李羡冷冰冰地盯着他，瞧了半晌，直到王兮染仪态万千走了过来，看也不看云翎，捡起地上的奏折，幽幽地说：“发什么火。”

　　李羡松了云翎，压抑怒气，目光投向王兮染：“你出去。”王兮染一愣，呵呵笑了：“陛下说笑了，有什么事何必瞒着臣妾。”

　　“出去！”李羡沉声喝道，王兮染眉头微蹙，冷笑了声，转身走了。云翎深深吸一口气，继续道：“况且父皇，您也借此机会告诉贵妃，您才是这宫中的主子，不是吗？”

　　是的，王兮染王兮仁兄弟主和，王兮仁为户部侍郎，负责三大工事修筑，他们绝不乐意见到将工事的耗费投注在战事上。

　　李羡笑了，先是低低的压抑的两声，继而放肆大笑，扔开云翎，拍拍他侧颊，戏谑道：“还是乖儿子懂朕，去把毛丛叫来。”

　　黄门侍郎毛丛，负责传达皇帝旨意。云翎轻轻抿起唇角，不敢在李羡面前笑，只能克制自己，李羡有一霎那的愣神，只是看这张脸，还有笑的样子，与记忆中那人愈发的像。

　　“昀灵。”李羡仍不住喊道，云翎仰头：“啊？”

　　若那人还活着就好了，李羡挥手：“滚。”

　　“儿臣立刻去叫毛丛！”云翎怕他反悔，赶紧道，李羡什么也没说，目送云翎快步迈出宫门，转身消失。王兮染立在屏风后，面色冰冷。

　　毛丛战战兢兢地跪在李羡面前，云翎低头观察地毯花纹，李羡随口道：“传朕旨意，商州运河成都行宫骊山宫殿劳民伤财，朕感百姓疾苦，暂停工事，所余费用悉数资助江南战事，要户部即刻备齐粮饷，运至扬州支援罗光世。”

　　毛丛惊骇道：“陛下圣明，不知此事是否要经朝臣商议？”

　　李羡瞥他一眼：“不用，直接通知户部发配粮草。”

　　毛丛躬身再礼：“陛下英明，是社稷之福！”说罢匆匆退身离开。与此同时，王兮染叫来心腹，让他告知王兮仁，以作应对。

　　毛丛走后，云翎局促不安，李羡盯着他看了一会儿，王兮染已沐浴完毕，身披纱衣玉体半露，步伐款款到李羡身边坐下，点燃了炉鼎中的熏香，淡淡道：“说完事了？”

　　丰乳肥臀面如脂膏，王兮染也完全不避开云翎，李羡不以为意，拉着女人搂进怀中：“恩。”云翎默默地铺好床，然后默默地立在旁边。

　　李羡打横抱起王兮染，将人扔床上，随之压了上去，不一会儿便传出迷乱的尖叫。云翎望向窗外，夜渐渐深了，虫鸣不断，王兮染愈发意乱情迷。

　　李羡拉开床幔，仍是交/合的姿势，眼神却冰冷：“血。”云翎点点头：“知道了。”从身后摸出随身携带的小刀划拨手指，滴进王兮染先前点燃的熏香中。

　　药人血与耳弦草混合点燃，香味奇靡，有致幻功效，且不会被察觉。王兮染尖叫声渐渐低了，没多久彻底昏睡过去，云翎又回到床前，李羡拉起他那只手，血从食指指尖缓缓渗出。

　　“哼，倒是自觉。”李羡张口含住食指，啜吸血液。药人血亦可解毒，这点李羡也清楚。云翎眼帘低垂，等李羡折腾够了，才默默转身，浑身难受出了芙夕殿。

　　一脚踏出殿门，身子差点摔出去，慕容锦吐掉嘴里的叶子，上前揽住云翎，见他面色绯红，全身发烫。云翎闭上眼睛深深呼吸，待缓过气，才推开慕容锦：“久等了，锦哥哥。”

　　“所以你到底进去做了什么。”慕容锦无奈地拂开他额前刘海，云翎睡意来了。他矮身将云翎背到背上，向东宫走去。

　　也许只有这样背着他的时候，慕容锦才猛然发觉，云翎他虚岁不过十七，在他们南蛮也只是个实际上快要十六岁的半大少年。

　　在他来到长安前，云翎又是怎么过的呢，会有那么多人对他不怀好意偷偷在他药中下毒么，他晚上喊着娘惊醒时会不会摸到眼角一点泪滴，他喜欢笑吗，会像这样安静地躺在另一个脊背上，精疲力尽地睡着吗。

　　原来有这么多他不曾知晓的东西，而谢景轩，他都知道。

　　知道他会哭，会笑，会生气，会像个小孩嬉戏打闹。而云翎的过去，于慕容锦而言，是彻彻底底的空白。

　　慕容锦仰头望向头顶的星空，他知道云翎从不抬头看天，只在夜深人静时，抱一壶热酒，仰长脖颈，热酒沿下颌划过精致的喉结，他坐在门廊下，身旁是那株遮天蔽日的银杏树，天空中繁星明灭。

　　金色的云一样的叶子，周身裹在淡淡光晕中，那些光辉滴滴点点落在云翎身上、肩头，像他们南疆说的精灵，回眸时，会让慕容锦心跳加速。

　　那是慕容锦长这么大见过的最美好的一幕。

　　多少年后再回首，仿佛那个少年一身玄衣，如墨青丝用一条绣红锦带随意系在脑后，他用那样平静的眉眼望着他，倏尔轻弯唇角，让他想起更久前离开他的让他怀念无比的弟弟。

　　然后他用平静的声音叫他：“锦哥哥。”

　　想实现云翎一个愿望，慕容锦忽然这么想，如果他有愿望的话。

　　慕容锦将云翎放进被窝里，云翎低声梦呓：“江南……爹……扬州的百姓……不能……交给倭人——”云翎猛地张开眼，慕容锦吓一跳，云翎抱起膝盖，脑袋深深埋进膝弯，像一只弓背的鸵鸟。

　　紧紧地包裹着自己。他没有看见慕容锦。慕容锦一见他惊惶神色，便知晓云翎又做了坏梦，慕容锦轻拍云翎后背，顺着安慰：“翎儿，没事了。”

　　“我辜负了他们。”声音从双臂间传来，云翎哑声说：“方至说得对，我是大夏的凶兆……父皇没错，我不应该活着。我想起皇祖母，她说我们迟早要负了天下，辜负我四万万的无辜子民。”

　　“又梦见什么了？”慕容锦无奈地问，云翎深深吸口气，缓缓吐出，那一声长叹让慕容锦听出了郁积的沉重，他这才中云翎口中得知江南战况险恶。

　　而李羡之所以肯发配粮草，不过是为了与贵妃王兮染争一口气。这么幼稚昏庸的皇帝，慕容锦忍不住同情云翎为好生劝他费那一大段口舌。

　　“倭人性情凶残，我恐怕扬州守不住，”云翎抬眼，忧心忡忡地，“楚州已为倭寇掠去，那里的人怎么办？”

　　云翎起床，穿上鞋子，急匆匆走出殿外，在回廊立了一会儿，他一身单薄的里衣，慕容锦抓了外套披到他身上：“想得风寒？还嫌药不够喝？”

　　“北朔战况未名，江南又陷入战火，多事之秋，多事之秋。”云翎颓唐道：“我辜负了他们……活着，到底是为了什么。”

　　帝王业，千秋名，身负天下苍生，手握生杀大权，四海若得勤政慈爱关怀子民者，自是万民之福，若是好逸恶劳荒淫无道，只能埋头兴叹。

　　历代帝王，好好坏坏，都没入历史尘埃，让青山掩埋。

　　慕容锦不屑，甚至带着一丝恶意道：“你是你，他们是他们，天下苍生，与你何干，就算他们都死得一干二净，又能怪到你头上？”

　　“慕容锦！他们是我大夏的百姓！”云翎却骤然发怒，一手揪住他领口，仰头看他，慕容锦才发现他是真生气了，云翎怒道：“不要再说这话！没有谁该死，那是一条条活生生的命！”

　　“每条命都有家人、有朋友、有活在世界上的意义，他们有父母有孩子，有良田家园春华秋收，那些勤劳的活着的人，不该横遭战祸！”

　　“李家呢！百姓交钱纳税服徭役，是为了朝廷能保护他们幸免于灾难，他们叫我太子，唤我殿下，让我住在这偌大宫殿衣食无忧，不是为了我在他们惨遭屠戮时袖手旁观徒叹一声可怜的！”

　　“为什么不关我的事，为什么？”云翎道：“若没有江南百姓每年上缴的税银，我们的锦衣玉食才是做梦。”

　　慕容锦语塞，这的确是浅显又简单的道理，朝廷收天下财富于国库，是百姓赋予他们的权力，众生捧起一位王，是想他足够强大，能保护他们安居乐业。

　　他是见过汉人老百姓的，知晓他们的勤劳与宽容，只要有个人，站在那儿，说：“好好过日子，谁也不能扰乱咱们的生活。”他们就会心甘情愿地跟着那人。

　　汉朝之所以强大，因为文景二帝支持众民休养生息，而秦朝之所以两世而亡，在于秦统一中原后却不加收敛，骄奢淫逸横征暴敛，不让万民在延续百年的战乱后安心耕种田地。

　　这个民族经历过一场又一场战乱，曾经战火硝烟，伏尸百万流血漂橹，曾经五胡乱华众生流离，曾经颠簸跌撞走过无序和荒唐，如今又要重陷混乱，繁华弥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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