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世山河

　　“何解？”方至好奇地问，方回道：“姑娘面额宽厚但耳薄，恐有不详之遇，怕是……命中有薄。”

　　“红颜薄命？”周梓清莞尔，好像不以为然，只是放在膝前的双手捏紧了，面容上极为镇定自若。方至惊讶地张大嘴：“你别是乱算？”

　　“恐非如此，怕是劫数，不过姑娘益当早做筹备，是故我方才问姑娘，近日可有不虞事。至于先前那句，便是真假之辨，假龙之躯谓为蛇，蛇向来在地上，何故攀树？有梓木借其盘行，木是枯木，落进泥土，便是夏尽冬来。”

　　“也不知是这梓木掉落，是蛇压得，还是自然循坏，气候使然。”方回凝重的神色忽然放缓了：“不过听姑娘说近来无事，想必也是在下多虑。”

　　周梓清搁在桌下的手已紧紧握成了拳头，她毫无费力地维持着脸上的淡淡笑意，心中却计较万千，若真是如此，袁天罡何故瞒上不报？

　　也罢，他袁天罡忠的是李家，不是她这个小小宠妃。

　　不过面前这位方至，敢直言不讳，倒是可以收归己用。周梓清面上的笑容扩大了，她立起身，双手交握腹前，缟衣曳地，广袖如翅，勾起唇角，眸中如有万千光华流转：“方至是吗？本宫记下你了。”

　　是夜。

　　方至按住方回的肩膀前后摇：“她自称本宫！阿回，是大明宫里的贵人！”方回拾起已翻破的老庄书，笑着点点头：“是，长得也很漂亮。”

　　“她还说她记下我了！往后荣华富贵，唾手可得！”方至恬不知耻继续道，方回又鸡啄米似的连连点头：“对对，方至是吗，本宫记下你了。”

　　方至嘿嘿一笑，半晌没动弹，忽然开口：“可我学艺不精，不如阿回你神算，这可怎么办？”方回摇摇头，捧书津津有味地读起来，嘴上不忘回他：“哥哥，师父布置的作业，哪回是你自个儿完成的？”

　　方至太过兴奋，他未尝注意到方回早已红透的耳根，他的弟弟也在心底回味周梓清的话，却只有后半句，本宫记住你了。

　　后来方至心知肚明，方回一定会帮他，这么多年，两兄弟相依为命，方回就他这么一个哥哥，他也就方回这么一个弟弟。他们好得穿一条裤衩，方回又素来心善，他一定会帮他。

　　即使最后，方回付出了性命，到死也不忘那天缟衣素面的美人。那又如何，在他弟弟心中，方至永远是第一位，庙堂权谋，金钱美人，都不及方至这两个字。

　　祥元四年，善帝以袁天罡作推背图有功为由，恩准他手下徒弟方至入朝，与袁氏同在钦天监，勘测星象，卜筮千秋，护他李家的江山。

　　·

　　室内一片寂静，谢景轩哑然无言，云翎低眉：“本宫倒从未听过什么方回。方大人，还是你只想编个故事糊弄一二？”

　　“天明元年，周后称帝，我亦离开京城，从此天下再无神机妙算方至之。”方至嗟然长叹，仰头哽咽，眼泪将落未落：“小子，你知道为什么吗？”

　　云翎默然不答，他明白方至还会继续说下去，他想用他的故事要挟他，自然要先卖个关子，引起兴趣。他淡淡地移开视线，神色平静，好像完全不在乎。

　　“他死了。”方回哈哈大笑，笑出了眼角将落未落的泪，笑得人毛骨悚然，笑到声嘶力竭，才沙哑着嗓子喘气：“他死了，因为你。”

　　这一切都是早已布好的局，为了这个局达到它最终的目的，牺牲必不可少。

　　周梓清在信上说，朕早知你是方回，并非方至，只是如今天下太平，翎儿既诞，方士也该放心，这太平盛世，方回之责，业已尽到。

　　方回为她一句话，心甘情愿坦然赴死。留下他跪在烧成灰烬的信前，抱着方回，痛哭流涕。方回一生算无遗漏，卦象可窥天机，死却萧索。

　　世间除了她周梓清，他方至，还有袁天罡，再没有人知晓，在周后的登帝之路上，有个叫方回的人，倾其所能尽其所有。

　　假造天象，欺君罔上，骗过善帝，扶周梓清为后；算尽祸福，卦窥天意，辅佐周后，助圣皇后登帝。

　　“为了一切不败露，为了永远守住那个牵连数百人性命的秘密，方回至死也没有松口，”方至眼泪纵横，方回曾偶然说漏嘴，他说他为周后守着一个秘密，纵然他已预料到数十年后，帝国摇摇欲坠的江山，他仍然一个字也未曾说出去。

　　“什么秘密？”谢景轩问。

　　方至苦笑，摇头：“我如何知道，谢将军，阿回只说他会竭尽所能，守住那个秘密，他守得滴水不漏，连我也无法探出丝毫。”

　　“阿回说他不得不死，他知道得太多，周后迟早会容不下他，”方至说，“但使周后下定决心杀他的，定然是皇孙云翎的诞生。”

　　“空口无凭，翎儿生了又干方回何事！”谢景轩怒喝，云翎按住再次拔剑的襄王，勾勾唇角：“为了飞翎化龙，或非幸事这句。当时皇爷爷病危，药石罔效，定有传位太子之意。恰好我刚出生，后继有人，父皇理所应当继承皇位。”

　　“但是卜尽天意方至之却在含元殿上声嘶力竭地劝阻，李羡登基，云翎必为太子，身入皇室，是江山罹难的征兆，如何能现在登基？”

　　云翎嗤笑一声：“皇爷爷犹豫了。但他膝下子女，已为皇祖母或排斥或暗杀，只有那么一个李羡摆在那儿，他很犹豫。就是这犹豫，给皇祖母机会，她潜心准备数载，逼宫夺位，传位太子。”

　　“后又以太子无力照看江山为由，赶他退位，自己做皇帝。”云翎说：“用我用得大概很开心吧。要知道，有这么一个意味着灾难的儿子，就算李羡登基，朝臣百姓，悠悠众口，都不会放过他。”

　　皇帝这两个字，说来也轻易，下面的人毕恭毕敬地叫着“大家”、“圣上”、“陛下”，然后转过身三五成群聚在一起，对那坐在皇位上的凡人嘲谑耻笑，颇不屑：“哪来的帝王，不过是一黄口小儿，昏庸无能！”

　　偏偏就是这么两个字，承载了至高无上的权力，是天子，是天下苍生的主子。

　　于是又都对那位子渴求不已了。

　　周后利用臣下的疑惧，编造飞翎化龙或非幸事，间接逼迫李羡退位；张潜竹又以为紫微现世万民归心，暗中扶持羡帝反周。

　　“他们不需要我的时候，便是排斥恐惧。”云翎忍不住想起天明年间，他尚未入宫的日子，没有谁拿他当正经的皇裔看，只道是叫翎儿，然后呢，不祥之兆，于是避之唯恐不及。

　　除了谢景轩，他周围的人都恨不得他从未出生，不然李羡早就能当上皇帝。皇家无情，云翎真是打小便尝尽了其中的滋味。

　　“李云翎不过是个借口。”云翎嗤笑一声：“方监正言重了。”

　　方至陡然一惊，有多少年，未曾听人唤他监正，他隐姓埋名数载，唯恐让周后发觉，后来羡帝登基，他冷眼望向长安城的方向，心底却像破开了一个巨大的口子。

　　任由北风填灌。

　　他想起在朝为官的日子，有周后的宠幸，有方回的天赋，享不尽的荣华富贵，说不完的风流长安。

　　那会儿西市里最热闹，在长乐坊中穿街过巷，夜市最好，脂粉飘香，美丽的女人穿着绮罗上襦，曳地褶裙，披帛上还绣着粉色荷花。

　　那一屏一笑，手绢撩动的微风里，都是长安。

　　锦缎衣，蓝田玉，少年公子，达官贵人，人来人往的护城河畔，烟花虽冷，行人不散。城门的士兵打着瞌睡，又被那窜进耳朵里的莺歌燕语惊醒，想到家里抹花钿待君归的妻子，摸摸鼻子，啃一口先前揣在怀中的夹馍，嘴巴呵出的气里，还是长安。

　　长安城中有方回，有周梓清，有他新看上的小娘子，有除夕夜的鞭炮爆竹，有太多他无法失去的东西。

　　周后缔造了盛世，方至不敢怪她，她一个女人，却成为了千古一帝。

　　他愿意躲得远远的，看着，念着，念有朝一日，再回长安，享尽那无限的风流，还有不落幕的繁华。

　　可后来，天下说变就变了。

　　繁华不再，苍穹上黄天闭了眼睛。北狄南蛮倭寇西夷异族入侵，中原大地年年不是大旱便是洪涝。而李羡坐吃山空，昏庸暴政，每遇外族铁蹄，满朝文武无人敢战，纷纷主和。

　　一步退，步步退。一夕之间，江河日下。

　　方至只是可惜，他的富贵梦还未实现，曾给予他富贵的人，死的死，散的散。

　　留下眼前这么位废帝，复兴汉业，遥遥无期，方至想着想着，悲从中来，忍不住摇头叹气：“殿下怎么还活着呢？”

　　话音未落，长剑出鞘，凄厉森然的铮响，剑刃寒光，差点抹了他脖子。云翎一时走神，没拦住，也摇摇头，回方至：“可能因为我命大吧。”

　　“殿下，莫听他胡言乱语！”谢景轩急切地说，云翎道：“没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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