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世山河

　　“不敢。”谢景轩低头沉声答，他突然不敢直视他的脸，那样明艳不可方物，他还是他的云翎吗。

　　他们之间，很多事早已改变，从他北上克敌开始，分离便悄无声息地侵蚀着曾有过的亲近。

　　“将军是成大事的人，”云翎负手而立，背对他说，“我便问问你，你想要恢复大夏，还是仅仅想要翎儿做皇帝？”

　　“二者兼有。”谢景轩坦言道，云翎回首，蓦然轻笑：“若没了翎儿，将军还要恢复诸夏么？”这个问题结结实实难倒谢景轩了，他默然不语，纵使面无表情，云翎也看得出他在犹豫。

　　“容臣思索。”

　　云翎没再说什么，没过多久，慕容锦来了。他一进门就感觉到气氛不对劲，云翎站着，谢景轩坐着，两个人背对彼此，室内只有一片沉默。

　　“翎儿，赫连达联合一帮臣子极力荐我，慕容肆容我留在长安。”他径自倒一杯酒，大马金刀地坐下，快意道：“慕容隶恨得牙咬咬，哈哈哈。”

　　“如此甚好，”云翎不再理会谢景轩，在慕容锦对面坐下，“你暂且不与慕容隶正面对上，他咄咄逼人，你明哲保身即可。”

　　“还有一事，”慕容锦道，“陛下明日或许会让扁素凡进宫面圣。”

　　云翎点头：“你千万小心，切莫多惹事端，慕容隶手下的谋士定会想办法对付你，你广开言路，礼待士人，自会有人助你。”

　　“听你的！”慕容锦畅快道，云翎又说：“别忘了拉拢朝中大臣。”

　　“自然不忘。”慕容锦扬起眉毛：“宫中近日发生一件怪事，翎儿可有听说？”云翎见他卖关子，索性应和他，笑：“说来听听。”

　　“陛下入京后，立了羡帝的婕妤邵邀月做贵妃，以前为你做酥饼那位，可还记得，年岁不比你大多少。”

　　云翎仔细回想起来，邵邀月出身寒门，不过貌美温柔，是少有的不惧父皇责问愿来东宫看望他的后妃，以往年节里总来送他些亲手做得酥饼。

　　“记得，怎么？”

　　“陛下宠她得紧，这些日子贵妃殿里闹鬼，陛下四处找人求方士，就是摸不出个所以然。这鬼吧，抓了多少次，还是闹，宫里丫环都不敢伺候贵妃，说听过鬼叫声的都死了。”

　　“你说这事儿奇不奇！”慕容锦叹道：“死了好些个无辜的侍女。”

　　“何时开始闹鬼的？”云翎好奇地问，慕容锦摇摇食指：“便是那日赐恩宴后，都说是前朝妃嫔阴魂不散，要来找贵妃索命。”

　　“是件奇事。”云翎道：“侍女怎么死的？”慕容锦看一眼垂首不语的谢景轩，朝云翎勾勾手，探到他耳旁低声说：“查不出来，突然就死了，所以才说是闹鬼。”

　　云翎眉间轻蹙，摇摇头：“若那鬼犯不到你身上，你便别管了。”慕容锦说：“陛下在寻方至，翎儿晓得他吗，前朝钦天监监正，周后登基后，他辞了宫里职位，云游四野，不知所踪。”

　　方至是袁天罡弟子，得袁氏真传，神鬼之术阴阳莫测，“飞翎化龙或非幸事”和“紫微现世万民归心”两言皆出于方至之口。

　　“陛下不放心，想请方至来看看。”慕容锦啧啧叹道：“就算寻到他，方至怕是难有人能请动出山。”

　　云翎蓦然感兴趣了，兴致勃勃地问：“若是你请动了呢？慕容肆心中记你一功，你就成功刷了次存在感？”

　　慕容锦好笑地拍拍云翎的脑袋：“翎儿，我和传说中的方大仙一不认识，二我也不知他现在何处，我如何能请动他？你所说的，赫连达也想过，可惜我们都没有办法。”

　　云翎低眸，鸾凤阁聚集奇人异士，指不定能找出方至。

　　况且慕容肆重情义，他又不笨，清楚把江山交给慕容隶可能会有的下场。

　　如果此番慕容锦替他求得方至，慕容肆对慕容锦的态度恐怕会好上许多，再用齐澜的事激慕容肆，两相之下，慕容肆或许会重新考虑太子人选。

　　“景轩，能找到方至么？”云翎低声问始终一声不吭的谢景轩，谢将军抬眼，好像似乎大约对云翎一直不搭理他感到一丝委屈，云翎以为他走神，又问了一次。

　　谢景轩镇定自若地回神，面无表情道：“能。”慕容锦倒是清楚襄王从前在周后手下做事，认识些像方至这样的前朝旧臣不足为奇，他不过不愿意亲自问谢景轩而已。

　　慕容锦抬起下巴，斜眼望着谢景轩，对方眼也不错地凝视着云翎，慕容锦按住他的肩膀，试图不让他盯着云翎，然而他失败了。

　　慕容锦无语地发现他在谢景轩眼里就是空气。

　　而云翎被谢景轩瞧得浑身不自在，心想不会刚刚真是欺负过头跪了一下午的大将军了吧，他收回目光，不再管他：“慕容锦，你先回去，等有消息了再告知你。”

　　“好，你行事也千万小心。慕容肆不放心你。”慕容锦深深地望他一眼，转身离去，他还要去与赫连达商议如何对付慕容隶。

　　谢景轩右臂搭在桌上，另一手搁着大腿，沉下脸不知在想些什么。

　　“景轩，你生气了？”云翎轻按住他的手腕，张了张嘴。

　　谢景轩忽然抖擞起身，又半跪在地：“殿下，莫折煞微臣，臣不敢有气，殿下言行自有殿下的思量，君要臣如何臣不敢不从。殿下，也别再说这话。”

　　“时辰不早了，殿下好好休息，臣告退。”

　　襄王说完便自顾自站起身，扭头步出门外，他的身形轮廓融化进一片夜色里。

　　云翎稍稍怔愣，须臾后轻扯唇角，一脸无奈，良久过去，才发出幽幽的半声叹息：“笨蛋……”谢景轩头脑发热，辞了云翎回到自己的卧房，喝下几大口酒，冷静了会儿。

　　云翎是君，他根本没必要在意谢景轩的心情，谢将军自责歉疚和担忧，对于云翎而言，都是可有可无的。

　　云翎责他不够冷静，确实理所应当。

　　谢景轩心头堵着，想借酒浇愁，可酒入愁肠，愁更愁，他拂袖静坐。

　　月上枝头，料得云翎该是睡下了，才蹑手蹑脚钻进隔壁，只听见云翎清浅的呼吸声，也许是酒喝多了，他走到他身旁坐下。

　　月光从窗户外洒进来，一地清辉，树影摇曳，游弋过废帝沉酣的面颊，像一只温柔的手，拂开帘帐，轻抚他的眉梢。

　　等谢景轩恍然察觉手下的柔软时，才发现他已经从他的眉梢抚至唇侧，这是云翎，谢景轩细细的描绘他的眉眼。

　　形神丰韵，卓然天姿，说夏朝太子李云翎美得混不像真人，只以为是错投男儿身，担怕也是有不少人信的。

　　但云翎的相貌又不全然如此，他眉间一点英气，薄唇轻抿时也能看出王者荣威，是一种雌雄莫辨的美。

　　却更是天黄威仪、令人无法直视的艳丽的上位者之相。也许便是这张脸让谢景轩心甘情愿俯首称臣。

　　在他身旁，做他最忠实的匕首长枪，等时机来临，为他征服四方。

　　谢景轩魔怔了似的，俯下身，他的唇瓣距离云翎的不余一寸。

　　“翎儿——”谢景轩低头，极缓慢地碰上了他，随后一触即分。他猛然惊醒，就好像一罐子醒酒药，稀释了脑子里的浆糊。

　　谢景轩夺门而逃。

　　云翎抓住被单的手剧烈颤抖起来，谢景轩的声响彻底消失后，他突然喊道：“秦疏！”

　　始终隐在暗处的人现了身，抱拳跪下：“殿下恕罪！”

　　他都看到了。云翎闭了闭眼睛，半晌才低声说：“今晚，你什么也没看见。”

　　秦疏如蒙大赦：“是。”

　　云翎背转身，发着抖。秦疏想了想还是说：“殿下莫要怪罪将军，将军是喝醉酒，一时迷了心窍。”

　　“嗯，我知道。”云翎语带哆嗦，打断他：“就当没发生过。”

　　秦疏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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