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世山河

　　黄豆奶奶放下手里的针线活，蹒跚着跑回屋内，云翎皱起眉头问：“谁让你们来的？”里屋嘭地一声响，云翎跑进去，看见蛮兵将黄奶奶推搡在地。

　　黄豆奶奶怀里紧紧护着那把吉祥锁。云翎喝道：“住手！”蛮人充耳不闻，伸手去抢黄豆奶奶捂在胸口那金灿灿的吉祥锁，云翎害怕他们伤了老人家，道：“奶奶，给他。”

　　云翎不知道老妇人花了多大力气将锁护在怀里，云翎上前抱住老人，听见她有一声没一声的说：“不能丢，不能丢……”

　　正当云翎与蛮兵对峙的时候，门外忽然闯进三名剑客，将他和黄豆奶奶护在身后，蛮兵粗鲁地大叫起来，其中一名剑客朝他恭敬道：“请恕救驾来迟。”说罢三人倾身对付蛮人。

　　黄豆和月儿还在外面做事，黄豆奶奶双眼浑浊，那把吉祥锁始终牢牢地被她握在手心。蛮兵显然不是黑衣剑客的对手，很快被打退，叫嚷着跑了。云翎叫住先前请罪那个：“你叫什么？”

　　对方抱拢双拳，垂首答：“在下秦疏，奉谢将军之命保护殿下。”

　　“去叫大夫！”云翎焦急地大喊：“赶快去叫大夫！把扁素凡叫过来！”秦疏扫一眼他怀中口吐白沫的老人，答了一声是便施展轻功消失。

　　剩下两人帮着云翎把老奶奶扶到床榻上，黄豆奶奶倏尔睁大眼，云翎按住床沿紧张地看着她。老人额前白发散乱，迷离间有气无力地说：“豆儿，奶奶……对不住你……”

　　云翎不安起来：“奶奶，你别睡。”黄豆奶奶微微扭头，望向眼前的人，蓦然道：“殿下的东西，奶奶护住了。”

　　云翎闭上眼睛，老妇人逐渐没了呼吸。她手里还紧紧攥着那把吉祥锁，怎么也不松开。

　　暮色四合，云翎呆坐在板凳上，茫然地望着窗外。扁素凡没有来，他让剩下两人回去告诉他，不用来了。黄豆推门而入，身后跟着同样焦急的月儿。

　　黄豆心中升腾起一股不安，他按住云翎的双肩，质问道：“奶奶呢？”云翎摇摇头，黄豆丢下他跑进屋内，倏尔传来声嘶力竭的呐喊：“奶奶！”

　　月儿看云翎神态不对劲，暗自着急，按住他的手说：“我和黄豆一听蛮兵来这儿抢东西，立刻赶回来了，你没事吧？妄生？”云翎木头人似的，摇摇脑袋，一言不发。

　　黄豆跪在老人榻前恸哭。月儿抹把泪，又进去安慰黄豆。

　　没一会儿黄豆跑出来，指着云翎的鼻子边哭边骂：“我不是让你照顾好奶奶吗？为什么？你来我家后没一件好事，都怪你！”云翎张了张嘴：“对不起。”

　　三人彻夜未眠，云翎在屋里坐不住，走到外面，倚着墙凝望漫天星光。脑海里却反复回放着白天那一幕，白发苍苍的老人抱住那把吉祥锁，嘴里念叨着，不能丢。

　　或许有些事，真的不能丢，哪怕豁出性命，也要护其周全。云翎闭了闭眼睛，无声叹气，他不知道自个儿在外面站了多久，站得累了，干脆就地坐下。

　　短短一个月而已，他也习惯了这样的贫穷，没有锦袍华服，没有金碧辉煌，没有山珍海味，如同天地间一只蝼蚁，苟且偷生的活着。

　　天潢贵胄，也不过人世蜉蝣，妄图撼动生命的大树，可笑至极。做了皇帝又如何，能让至亲永远伴在身侧？云翎扯扯唇角，双臂环膝，脑袋埋进腿弯间。

　　谢景轩躲在拐角处，一动不动的看着他。看他抹掉眼角若有似无的泪，然后咧开嘴笑，却一丝笑意也没有。伴着凄清寒夜，越发的冷。

　　然后云翎坐在那儿，像小时候那样，孤单无依的抱住膝盖，蜷缩起来，宛如一只无家可归的小猫小狗。谢景轩痛恨自己，为什么放他出来，放他体验生活？

　　太可笑了，等他做了皇帝，要什么没有，何苦由着他，将自己逼到无路可走的地步。谢景轩放慢步子，生怕惊动他似的，迈步向云翎走去。

　　他太软弱了。

　　皇帝，不能只是个好孩子。

　　若他终究无法担此重任，杀之。

　　周后叮嘱犹在耳侧，谢景轩握紧拳头。他想起天明八年，在周家的地下室里，云翎让他跪下那会儿，他没有看他。谢景轩的视线从来不敢离开李云翎，李云翎的眼里却没有任何人。

　　他把所有的痛苦执着都深藏起来，如同他最爱的捉迷藏，将一切都掩盖住，让谢景轩猜无可猜，恨无可恨。即使他有心为他征战天下，鞍前马后。

　　不，不只是他，还有许多人，愿意为他鞠躬尽瘁，哪怕牺牲性命。天子，不仅仅意味着一个人，意味着一群人，给予的希望和依赖。这天下的主子，要做苍生的依靠。

　　可李云翎却藏得那么深，每当他们要交付性命时，他总是推脱，逃避。没人能猜出他心中所想，连青梅竹马的谢大将军也不能。

　　要扶持这样一个天子，值得吗。

　　此时已容不得谢景轩多想，他走到云翎面前，云翎抬起脑袋，双眸含泪看着他。那一瞬间，谢景轩想的是，去他的天下。

　　“翎儿，景哥哥来了。”谢景轩说，云翎站起身，扑进他怀里，紧紧抱住谢景轩，像抱一颗救命稻草，脑袋埋在他颈窝里，大口大口的喘着气。

　　“我明明可以找你，”李云翎说，“找扁素凡治好奶奶的病，但是我没有。我明明可以阻止宋子期，我想告诉他那么做毫无意义，但是我没有。我害怕，害怕你们来找我，我做不成皇帝……”

　　“我只是……”云翎说得有些急，谢景轩轻抚他的后背：“我听着呢。”

　　“害怕让你们失望。”李云翎蓦然止声，谢景轩鼻头发酸，什么也没说，只拍拍他的手臂，确认这个人完好无损，他在自己怀里，这比什么都真实。

　　“景轩，我想通了一件事。”

　　谢景轩低头嗅嗅他的顶发，一股臭酸菜味儿，谢景轩咽口唾沫，不想说什么煞风景的话，便低声问：“什么？”

　　“我想做个英雄。”

　　但英雄，又在哪儿。

　　谢景轩骤然心跳加快，他几乎要怀疑自己听错了，云翎又重复一遍，像是要下定决心，他说：“我想要黄豆以后过得幸福，他不会饥饿贫穷，不会缺衣少食。”

　　“还有像黄豆这样辛苦活着的人们，他们能安定的活着，大夏盛世，九州升平。”云翎眼睛发亮，月亮钻出云层，在天地间洒下无垠的清辉，一切都陷入明亮的雪白。

　　他推开谢景轩，笔直地站着，眼角尚有未干的泪痕。

　　谢景轩笑起来，轻抚他的眉眼，像多少年前那般细致地打量他，笑着说：“曾有楚霸王于闹市目睹秦皇车架，生取彼代之之心，次有孟德挟天子而令诸侯，老骥伏枥入得汉室促成魏国，再有五胡乱华称帝者遍布中原，自古帝王将相或求名或夺权，到少有你这样的——”

　　“仅是想让他们过得幸福。”

　　谢景轩一撩衣袍，右腿一弯，抱拳半跪，抬头望向他这一生欲往辅佐的帝王，星眉高目，战场上骁勇无匹的谢将军此刻英气逼人，他收敛笑容，沉声应他：“臣愿随君，战至最后一刻。”

　　年轻的废帝和背负叛贼骂名的将军，在命运的交叉点汇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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