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世山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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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怀灵帝李羡的位子是从他老娘手上抢下来的，他爸李善是个好皇帝，更是个好丈夫，承太祖太宗福泽，治宏盛世，正当五十大展拳脚的年纪，生了个莫名其妙的病，嗝屁了。李羡心里琢磨，爸死了，这把皇帝到他头上了吧。

　　谁成想，周后雷霆手腕，以先帝托付江山唯恐有失、夙夜未敢忘忧为由，光明正大的垂帘听政，后来直接把二十一岁的李羡赶下去，亲自坐上金黄的龙座，号天明帝，那时云翎刚出生未满一年。

　　李羡在东宫寂寞难耐多年，直到左相张潜竹找上门，那年他已经三十二了，左相看看他儿子——九岁大的小云翎，捋着胡子高深莫测地说：“殿下，天明皇帝老啦。”

　　然后拉着右相王栋，威远将军谢桓一帮重臣，以还李氏江山为由搞了场昭德政变，周后一夜之间老了二十不止，头发也灰白了。

　　李羡如愿以偿坐上皇位，不顾一干酸儒反对，定国号怀灵，怀灵五年，赐死了周后。

　　自古儿子杀老母，他李羡恐怕是第一个。更何况周后的功绩写在史书里，说她开启夏治有史以来的盛世都不为过，就这么被儿子赐死了。

　　而这之前，怀灵四年，谢桓将军直言进谏触怒天威，被流放了，又在流放途中生了个和李羡老爹一般莫名其妙的病，死了。同年，左相张潜竹捏造谣言意图谋反，怀灵帝诛了他们家九族。右相王栋告老还乡，隐居一隅，从此不问世事。

　　直到怀灵八年，天下终究是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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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也许便是从云翎出生那日起，厄运便如一把刀悬在偌大的帝国头上。曾有方士预言，飞翎化龙，普天罕见，或非祥兆。而所有人都知道，太子与左丞相张潜竹那才名满京城的次女张昀柔有了个孩子，周后曾赐名，李云翎。

　　所有这一切，谢景轩也是清楚的，不如说，天下人都清楚。早在十七年前，李云翎出生不过一年，周后器重的钦天监监正方至闯上含元殿，向尚在苟延残喘的善帝觐言，飞翎化龙，或非国之幸事。

　　一时间，满朝惊恐。

　　那么巧，李云翎便出生在太子家。

　　飞翎化龙，山河困危。

　　故赐字，妄生。

　　“殿下，”襄王突然在他面前半跪下，仰头注视刚刚丢掉皇位的废帝，眸子里蕴藏的情绪没那么幽深了，一双眼竟然微微发亮，“微臣迫不得已毁容于殿下，待他日殿下重回帝位，扶倾自会领罪。”

　　李云翎几乎没听清他说了些什么，只当满心愤懑撞上一声毕恭毕敬的殿下。他目光微闪，手指动了动，隔多久再听到这可悲的称呼，还是出自于叛臣谢景轩之口？

　　是他疯了，还是这位王爷疯了？

　　“殿下可识得这玉佩？”襄王从怀中捧出一块翠绿的玉佩，玉是上等的好玉，其状如龙，龙首缀了红翡翠，精雕细琢，可见工匠用心之深。云翎愣了愣，终于施恩将目光移回来，望向那玉佩。

　　“皇祖母……”云翎张大眼睛，不可置信地低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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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明十年，那一年太子李羡与左相张潜竹右相王栋，以及威远大将军谢桓密谋昭德政变。深夜时于昭德殿外斩杀周后心腹，冲进殿中，擒周后于卧榻，先礼后兵，左相张潜竹言辞恳切，希望她还权于李氏。

　　张潜竹、王栋、谢桓三人皆凛然，长跪殿中。直至天亮，周后一挥袖：“罢了罢了，拿去！”后太子李羡登基，改年号怀灵，立独子云翎为储君。

　　他们一定以为逼周后退位的计划天衣无缝，李云翎望着玉佩，在幽幽烛火下玉佩蒙了层晦涩的浮光。张潜竹，云翎的外公，似乎也不避讳他，大约觉得彼时不过十岁的孩子，也成不了什么威胁。

　　更何况，逼周后退位，对任何一个姓李之人都是有利的。

　　他们却不知道，云翎身边最亲近的丫头便是周后的人，九岁的云翎关起门，把这事一五一十的同丫头交代了。然后周后给他带了口信，天意如此。

　　云翎早慧，只有周后知道，而李羡和张潜竹都当他是黄口小儿。但任云翎想破脑袋也不明白，周后竟然毫无反抗，一径让他们闯进昭德殿，直至天明，退位让权。

　　这就是天意？天意让他素来真心相待的周后从此在冷宫里孤独的活了五年？

　　怀灵帝李羡赐母鸩酒那日，天暗沉沉的，云翎还记得，他抛下等他上课的齐太傅，先宣旨太监一步到周后那儿，他扑到皇祖母身边，眼泪几乎不受控制地掉下来。周后捏住他的手，她老了许多，眉目间依稀能望见昔日天后威仪。

　　周后慈祥道：“翎儿虚岁也有十四了，怎还能轻易在旁人面前落泪。”

　　可怜的小太子紧紧抓住周后的双手，泣不成声，他好容易才憋出句完整的话来，断断续续的说：“皇祖母……并非外人。”周后笑了，轻抚他的侧颊，替他拭去眼角将落未落的泪珠，柔声说：“翎儿，你要记得，所有人都是外人，你谁也不能相信。”

　　“皇祖母不是！”云翎急辩，周后眼底愁容多了一分，稀释了她的笑意，她摇摇头：“太子，你长大了。”云翎跪在周后榻前，低着头：“皇祖母，父皇要杀你。”

　　“他是帝王，卧榻边岂容他人鼾睡。”

　　“他不是好皇帝，天下百姓都在骂他！他们都希望您来主持大局。”

　　“……这话你从哪儿听来的？”

　　“蛮族质子，慕容锦，父皇命他做我的伴读。”

　　“恩，”周后又笑了笑，“连蛮人都知道了……正是天下人念我，所以你父皇才杀我，懂了吗？”云翎抬眼看她，心口揪痛，难以置信：“但……但您是皇祖母啊，父皇这么做有违孝道！”

　　周后面容严肃起来，她的语气加重了些：“太子，帝王家坐拥三山四海，九州宇内无一非王土，你要信服天下人，却不能相信任何人、任何理。一旦轻信，你便会被所谓的道义人伦缚住手脚。”

　　“太子，圣人不仁啊。”

　　云翎不懂，他愣然：“圣人……怎会不仁？”周后眼中担忧更甚，捏住他的手紧了紧，或许是因为焦急，想要把她所有知晓的倾囊以受，却没有时间了，周后额头上渗出汗水：“翎儿，皇祖母问你，圣人不仁是何意？”

　　“老子《道德经》有言，天地循公无私情顾不偏心，正如帝王于百姓，不偏不倚，无为而治令天下人自由生息。”功课上云翎对答如流，他又迟疑道：“可是皇祖母……翎儿认为天地并非无情，帝王也不可如此。”

　　“我听闻皇帝赐了你妄生二字。”周后避而不答，云翎点点头，脸上现出愤恨之色：“父皇厌恶我。”周后说：“我知道，你自小他便不跟你亲近。”

　　“父皇说我太像母亲，外公说父皇见到我便会哀思不已。所以他讨厌我。”云翎低声说：“我真想见见母亲。”

　　周后呼吸一滞，脸上现出难言的神色，片刻缓缓地说：“你不能，翎儿，好好活着。”

　　云翎抿唇，不言语。

　　昔日身居高位的女人拍拍他的脑袋，遣退了身边的人，小心翼翼将她压在塌下的玉佩交到他怀中，道：“翎儿，好好保管它，别让任何人看见，包括你父皇。“云翎捏着玉佩，按下心中疑惑，望着神色凝重的周后，重重点头。

　　那是块上好的翠绿的玉石，栩栩如生的龙形，龙首镶缀红翡翠，边角处无一不精细的打磨过。

　　“若有一日，有人持另一半与其相同的玉佩来找你，你可以暂且相信他。”周后压低嗓音，嘱咐道：“好好保管，这是皇祖母留给你的，望来日能助我翎儿。”

　　“那……这是什么？”

　　“鸾凤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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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周后还是离开了，夏朝开国以来唯一以女子身份登上帝位的人，在冷宫里，孤零零地饮下一杯鸩酒。曾经龙袍加身，帝王荣光，尽付云烟。

　　云翎伸手想去拿那块玉佩，烛火晦涩，摇曳着。襄王依旧半跪在他面前，双目迥然凝视他，将玉佩捧到他面前。似有千言万语，却凝结在如今的凄然光景中，无可言说。

　　襄王嘴唇翕动，道：“臣奉先天明帝周后之托，率鸾凤阁归来。”

　　“夏朝已经没了。”云翎自嘲道，他将那块玉佩抱在怀里，与另一块紧紧的贴合，他丢了一切，却没忘记将周后唯一留给他的念想丢掉。

　　“夏朝没了，你们回来了。”云翎嘲哂他：“回来……看我笑话么？”

　　襄王眸色微暗，他摇头：“殿下，臣曾说过，我回来时你便是天下的主子。景轩从不食言。鸾凤阁今日才归来，情非得已，先帝并非明君，但疑心甚重，鸾凤阁隐于民间，不到万不得已不能现身。”

　　“那，”云翎终于肯看一眼前朝叛将，昔日挚友，他抬眼，“你们有何目的？”

　　“待君，君临天下。”

　　云翎手中的玉佩跌落在地，发出清脆的声响，他整个身体都僵住了，好像听到了百年难得一闻的笑话，惊得他没动静了。谢景轩仍旧是目光灼灼地望着他。

　　“夏朝已经亡了。”云翎弯身去捡那块玉佩。谢景轩看不见他的神情，只听见他说：“做什么白日梦呢。”平静的，冷漠的，令人窒息。

　　“蛮族入关以来，每至一处。大肆屠戮汉人，□□妇女，争食襁褓中的幼儿，谓其美味。慕容肆要汉人易服系辫，自配象征投降的白绫。殿下，微臣佯降，随他们从西南到中原，所见所闻，天地无光。”襄王的声音难得染上了激动。

　　云翎听他说着，双手狠狠地抖，他将另一半玉佩放回谢景轩怀中，把自己的收起来，别过头去：“我不想当皇帝，我不懂帝王之术，曾让皇祖母失望。妄生，无能为力。”

　　无能为力，谢景轩想起他沿途所见，他被人指着鼻子骂叛徒，肩上扛得的东西压得他快要喘不过气来，夏亡亡夏。蛮人对亡国的异族从未手软，他们以杀人为乐，竞相攀比谁杀的人多。他却连一句阻止的话都不能说。

　　若心软分毫，便功亏一篑。

　　这片江山，无论是在怀灵帝手上，还是在蛮族手上，皆是民不聊生。暴君与蛮族，均非良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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