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世山河

　　昏暗的牢房间弥漫着阴湿的血腥气，烛焰摇晃，人影破碎斑驳。两个牢房看守懒洋洋的立在狭窄的入口处，幽深阴暗的牢狱里时而传来一两声惨叫，其中一个掏掏耳洞，抬头望向略显阴沉的天，压低了嗓子问：“今儿审谁？”

　　另一个拿胳膊肘子捅他，示意他把耳朵支过来，小心翼翼的贴着耳，嗓音压抑得变了形：“皇帝，刚登基没两天，就被蛮人逮了，这不，皇帝一家子都在这天牢里吗！”

　　“还皇帝呢，”另一个不屑地说，“丢了祖宗的江山，就是亡国的孬种！”

　　“你小点声！”那人瞅瞅四周，确定没招人来，松了口气，“也不能怪他，先皇眼看蛮人要打进来了，把这常年放冷宫的太子推上去，好顶他那昏聩亡国之罪！这夏朝，前些年多鼎盛啊，看如今，啧啧！”

　　“那谁审小皇帝？”

　　“谢大将军的独子，襄王谢景轩！想当年谢桓将军风骨何等叫人敬畏，他这宝贝儿子现如今投靠蛮人，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唉！奸臣当道，乱世啊！”

　　另一人听他感叹，心头不由也生了几分哀凄，汉人的江山说亡就亡了，就连他们也身不由己，做蛮人手底下的走狗，替人看守自家皇帝。

　　“世道乱，对了，那小皇帝叫啥？”

　　“好像是……李……云翎？”

　　·

　　谢景轩面无表情地看着眼前的人，眸色深幽，前朝襄王此刻负手而立，他颀长身材，朗眉星目，唇线却显得单薄，是一幅叫深闺女子看了便芳心暗许的好相貌，却仍担心这人薄情，不是个能托付终身的如意郎君。

　　又一鞭子抽到李云翎身上，能听见细琐的倒刺拉扯皮肉的轻响。前朝登基不过半月就亡国的小皇帝，大张着嘴，额上流下细细密密的汗，混杂着血水，看起来极是狼狈。

　　谢景轩稍一抬手，行刑的牢头立刻恭恭敬敬地退至一边。“抬头。”轻飘飘的两个字，依旧是负手而立的淡泊姿态。李云翎只觉得脑袋沉甸甸的，恍惚上一刻高公公还在尖声说父皇殉国，下一刻却是从小伴他长大的谢景轩揪着他然后扔进了黑漆漆的牢房中。

　　而这一切，不过才半月。

　　大夏，亡了。

　　一切都没了啊。

　　父皇，上吊死了。

　　景轩，逆臣贼子。

　　李云翎猛一下抬头，一双眼亮澄澄的，满载着恨意与极深的痛苦，他龇着牙，恨不得撕碎眼前衣着光鲜的襄王。立刻有狗腿的侍卫上来按住他：“不得无理！”

　　李云翎斜他一眼，冷声道：“滚。”

　　侍卫愣住了，天子之气，说来也是虚无缥缈的东西，但这会儿不知是心里忌惮造成的假象还是真的恐惧，似乎这么个小矮子身上真有所谓的真龙之势。

　　他恶狠狠地瞪着襄王。

　　襄王就任他那么瞧着，李云翎，他从小看着他长大，自他入宫伴读，到父亲死在流放途中，后来他出宫承袭襄王之位，北征匈奴离开李云翎。整整八年，他看着他在冷宫里彷徨无依的长大，知道他心底最痛恨与最希冀的，知晓他的软弱与无能。

　　相依为命的八年。

　　而今他是亡夏的叛臣，新朝的勇将。

　　·

　　大夏怀灵九年，国势衰微，奸臣当道，怀灵帝沉迷酒色不理朝政，太子李云翎常年幽居冷宫，帝命其不得与人接触。恰此时，蛮族慕容肆率兵大举入侵，夏廷竟无反抗之力，唯一可用的襄王临阵倒戈，蛮族由关外长驱直入。

　　怀灵帝让位于太子翎，在蛮族彻底攻破长安城前，一把雕龙长剑入了腹。蛮人在长安城中烧杀抢掠，无恶不作，城中大火，三天三夜方才熄灭。

　　慕容肆严令禁止，蛮族才有所收敛。百姓之苦，不堪言。

　　·

　　国破之日，夏皇室相貌姣好者悉数投入天牢，等候发落，其他就地诛杀。这命令是慕容肆的儿子慕容隶下的，谢景轩自然知道他要做什么。慕容隶性淫邪，男女不忌，管你名门闺秀还是红楼稚子，看上了就掳走，而三天后，就是新帝令亡廷俯首称臣的赐恩宴。

　　说好听了是酒宴，其实不过是借机当着前朝拜降旧臣的面羞辱李云翎，让他们老实本分别想着找死。

　　而这场鸿门宴，慕容隶作为储君，自然会来。若他见了李云翎……

　　谢景轩伸手想轻抚李云翎的脑袋，他离开皇宫时，李云翎已有十六，如今三年过去，快及冠了。但李云翎一偏头躲开，像头绝望的被拔掉牙齿削去利爪的困兽，哑声嘲笑他：“谢大将军，襄王，这就是你想要的。”

　　谢景轩面色未动，他本就不是有多感情丰富的人，大多数时候便是冷淡的，幼时云翎问他怎么不笑，谢景轩也不知道，所以他只摇了摇头，没有回答这个问题。他想要什么，谢景轩眼神暗了暗。

　　“你这张脸。”

　　云翎没想过谢景轩竟冷冷地吐出这四个字，冷笑起来：“要杀要剐，悉听尊便。”他以为谢大将军想活剥他的皮，以报他父亲谢老将军的仇。剥皮之刑，他是听过的。

　　此刻却不害怕，只是难过，莫名的难过，还有愤怒和难以言喻的恐惧。

　　谢景轩从怀中取出匕首，云翎微微睁大眼睛。那是他曾赠予谢景轩的，那时谢老将军独子要披上戎装远克匈奴，他问谢景轩还回来么，谢景轩没看他，却将视线投向宫墙之外，李云翎知道，那外面，是浩大的江山。

　　“会的。”谢景轩那么说，然后讨了他打小用来防身的匕首，“殿下，总有一天，我会回来的，那时候，你便是这江山的主子。”

　　的确如此，不过谢景轩回来，却是来逼他退位的。

　　“先父之仇，便用你这张脸报了吧。”襄王手起刃过，雪亮的锋刃，自李云翎眼里一闪而逝，小皇帝咬紧下唇，鲜红的血液沿着脸颊流至下颌，皮肉撕裂的剧痛搅得他脑子里一片浑噩，面色愈加惨白。

　　谢景轩擦净匕首，装进刀鞘重新塞回怀中，襄王森寒道：“三日后便是陛下的赐恩宴，给他找件素净的衣裳，带到我府上来。”

　　身后穿着束腰大氅的蛮人说：“王爷，你不能私自把他带走。”

　　“他生性蛮横，先带到我那儿教训一番，省得在宴上冲撞了陛下。”襄王顿了顿：“况且是前朝皇帝，陛下仁厚，命我等好生待之。天牢，不是待客的地方。”

　　蛮人转了转眼珠，又瞧瞧李云翎那张划上一道长长血痕的惨不忍睹的脸，只好说：“都依王爷所言。”

　　谢将军斜他一眼，拂袖而去。

　　侍卫把李云翎带到襄王府时，天色已经黑了，昔日此时长安城该是夜市开始，人声正喧嚣，如今破败凋蔽，残垣断瓦，只是襄王府，繁华好景如初。

　　襄王让老总管给李云翎安排了间新腾出来的柴房，将人送来的蛮兵得知后笑着走了。襄王留在书房处理公务，老总管毕恭毕敬地说：“王爷，都安排好了。”襄王抬眼，凝视自他记事起便在王府做事的刘伯，半晌说：“刘伯，你也觉得我做的不对么。”

　　刘伯横着脖子，好半天，慢腾腾地答：“老奴不知王爷的意思。”

　　襄王默然，盯着他瞧了一会儿，刘伯老了，两鬓全是白发，真是老了。“你看到他的脸了，我下的手。”谢景轩道。

　　刘伯的身子跟着这话狠狠晃了晃，他终于忍不住说：“王爷您与太……与公子自小一起长大，昔日情谊尚在，您如此……”未免太狠。刘伯想到李云翎那张脸，那还是往日的太子吗，曾经长安城内外无人不知，太子之貌，或胜谪仙，长安城最美的女儿也要逊色一分。

　　现在那张脸上只有密布的或细或粗的血痕，还染了不少灰尘，只一件素白衣服把人裹住，双眸无光，仿佛死了般，呆滞得令人痛心。

　　“下去吧。”襄王叹口气，刘伯临出门前还是问了：“让大夫来瞧瞧吗？”

　　襄王摇摇头：“不用，此事你别再管，不准府里的人靠近那间柴屋。”

　　“那膳食可要？”

　　“不用。”照旧是冷冰冰的回答。

　　刘伯心里叹着气，想不到小王爷狠心绝情至此，他合上门走了。

　　襄王到柴房去看小皇帝时，天彻底黑了。远处街道上飘来几声梆子响。

　　云翎双手双脚都用软带缚住了，他独坐榻上，正偏着脑袋看窗外，眼神却没有聚焦，好像什么也没看，神色没有凄惶、愤恨，平静得令人窒息。

　　“妄生，”襄王走到他面前，垂眸注视他，“夏朝亡了。”

　　李云翎十二岁那年，先皇怀灵帝兴致突发，随手赐了字给他，男子本该及冠方才得字，他破格得一字，却是象征着覆灭的妄生。

　　妄，即亡。

　　似乎先帝醉酒时，曾指着他的鼻子破口大骂：“你不该出生！孽子！”

　　李云翎没动，眼珠也没转一下，仿佛一座石像，只有他自己知道，听到这两个字的时候，他浑身发冷，牙齿狠狠打颤。谢景轩真是懂，怎么才能一刀子插进他心窝里。

　　“我走后，他们在你脸上划了多少刀？”襄王站在他面前，也没坐下，直直地盯着云翎的侧颊，伤痕密布，饶是战场上见惯生死的将军也有些胆寒，切肤之痛可入骨，小皇帝从小到大也没吃过这么多苦头。

　　云翎依然静默地坐着，仿佛谢景轩不存在，他把脊背挺得笔直，蛮人用小刀割破皮肉的瞬间，他没想过要怎样，连叫也没叫一声，让对方无趣到破口大骂。他偶尔会想起小时候，周后还活着的时候，夏朝鼎盛，山河雍容。

　　他不该出生，云翎比谁都清楚。

　　他活着，本就是场意外和……灾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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