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世山河

　　云翎脑袋埋进他的颈窝，呼吸着他的气息，两条眉毛忽而耷拉下去，难过道：“我又杀了一个无辜的人。”谢景轩颠了颠他，不动声色地安抚：“你说，我听着呢。”云翎结结巴巴地说完茅针的事。

　　谢景轩一时也沉默，良久，等察觉背上的人平复下呼吸，才出声安慰他：“没事儿，等咱们回长安，封他做烈士。”云翎苦笑：“人都没了。”谢景轩转而道：“我听你这么一说，他应当是晓得你身份。”

　　云翎又趴回他肩头：“唔……恩。”谢景轩将他往上一提，轻声问：“困了？”云翎使劲蹭他后脑勺，打了个哈欠，低声呓语般喃喃：“总是困。”谢景轩道：“咱们马就在前面，你趁现在睡会儿，上了马颠簸，想睡你也睡不着。”

　　云翎心安理得地将全身重量依附于他，很自然地趴下去，说：“好。”

　　青云门在利州城西南面的翠云山上，翠云山山脉向西绵延，沿途苍松翠柏，山巅云雾缭绕。青云门脚下便是利州城，入门处是一眼望不到头的青石板天梯，据说凡入门弟子需先经过试炼，第一科便是爬这天梯，上下一共五回，在限定时间内完成任务者方可进入下一步的试炼。

　　谢景轩不敢走快了，云翎一直嗔唤头晕，他不好大轻功甩上去，只好背着他从下面一步步往上爬，爬到中途云翎醒过来，让山腰陡峭的局势吓了一跳。他拍拍谢景轩的肩膀：“放我下来吧景哥哥。”谢景轩将他往上一带，放稳了些，才粗着嗓子喘气：“没事，你接着睡。”

　　云翎擦了他额头和脖颈里不断往下淌的汗，说：“我真能走，你放心。”谢景轩摇摇头，一言不发地背着他往上爬。

　　他们身后的人终于发出声音：“换我来吧。”

　　慕容锦一直默不作声地跟着他俩，此刻不由得喊住他们。谢景轩头也没回，完全将慕容锦当做了空气，云翎觉着把他晾那儿也不好，毕竟人家也跟了一路，便回头道：“锦王回去吧，不必送。”

　　“你擅自把我弄走了，小璃没准生气呢，你们兄弟也多年未见，你回去好生安抚他。唔，就说三月随时恭候他来报仇。”云翎不忍再看慕容锦凄惶的神色，转回脸。

　　谢景轩哑声命令：“别和他说话。”云翎哑然失笑：“小心眼。”谢大将军哼了声，吭哧吭哧接着往上爬。

　　慕容锦失魂落魄地停在原地，前面的人离他越来越远。无论怎么去追，似乎都追不上。慕容锦高声喊：“李云翎——”

　　带着哭腔和哽咽的喊声在山间来回飘荡，直撞进云翎耳朵里，让他有些头疼。谢景轩黑着脸道：“真是块狗皮膏药。”云翎叹口气：“换了你不是一样？虽然我觉得得不到不如就此放手，可锦哥哥在固执这方面与你倒是一样一样的。”

　　谢景轩否认道：“我至少不会强迫你。”

　　云翎扯他耳朵：“上次东宫里你怎么收拾我的，这么快就忘了？”

　　谢景轩噤声，过了一会儿才辩驳：“那不一样，我们是两情相悦。他这个叫单相思。所以我收拾你呢叫情趣，他强迫你叫霸王硬上弓。”云翎满头黑线：“谢景轩你还有理了是吧。”谢大将军十分厚脸皮地坦言：“为夫这是实话实说。”

　　云翎鼓着腮帮子道：“为什么夫呢你，两大男人说这话你也不害臊。”谢景轩犹带笑意：“上次你进青柳楼可不是这么说的，三月是景轩的妻子，怎么我就不能自称为夫了？”云翎拍他后脑勺：“那不行，我是殿下，我比你官儿大，君为臣纲，夫为妻纲，你得叫我相公。”

　　谢景轩让他堵了回来，一时哑然失笑，低笑道：“行行行，殿下说啥就是啥，反正你自己承认了咱俩是一对儿是吧？”云翎警觉：“你担心什么？”谢景轩喘口气说：“我老觉得你身边的人都对你图谋不轨。”

　　他说：“还是你到处沾花惹草？”

　　云翎摩挲下巴，若有所思：“毕竟是皇室。当老大的哪个不是后宫三千佳丽？”谢景轩顺势一掐他屁股：“你敢后宫三千试试。”云翎吃痛，皱巴脸委屈不已：“自古以来不都这样么？”

　　谢景轩大约是清楚他在情爱这方面脑回路不同常人，只好慢慢引导他：“那我问你，你要是后宫三千，我便娶妻生子，你难过吗？”云翎认真地思索片刻，蹙眉道：“难过是难过，可话说回来，景哥哥你迟早要娶妻生子。”

　　谢景轩不爬了，顿住脚步，沉声问：“你希望我娶妻生子？”云翎察觉他情绪不大对劲，缩了脖子道：“没关系，无论你做什么我都会在你身边。”谢景轩叹口气：“你想把我让给别人？”

　　云翎矢口否认：“不想。”

　　谢景轩：“那你怎么会希望我娶妻？”

　　云翎一本正经地说：“你是谢家嫡出的男丁，谢老将军说了，谢氏血脉不能断在这一代，你不娶妻子咋生孩子？我又没说错。”谢景轩看一眼身后似乎在憋笑的慕容锦，板了脸：“李云翎，我迟早让你气死。”

　　说着把他扔球似的扔给慕容锦：“你背。”

　　表情随意，动作却谨慎小心。慕容锦扛起云翎，忍不住说：“翎儿向来如此，没什么好气的。”

　　谢景轩面无表情没说话，他其实不大愿意把云翎交给慕容锦背着，但自己已连续四五日不眠不休找他，精疲力尽再加上精神有些恍惚，真怕自个儿一不小心踩滑了，摔了自己没啥，他皮糙肉厚最经摔，但背上的云翎现在这样子，摔一下都能魂归西天。

　　谢景轩转而坠在他两身后，望着回头看他的云翎，做出生气的样子，道：“我生气了。”云翎瘪嘴，鼓起两只眼睛怯怯地说：“我错了，我说错话我改还不行吗，你别生气。”

　　云翎浑身狼狈，原先漂亮的脸上此刻左一块灰右一块土，脖子一圈是密布的结痂不久的咬痕，露在外面的手脚也脏兮兮的，小殿下总是莫名其妙就把自己弄得一身惨状。谢景轩默默在心底叹气，像一只四处流浪找不到家的丑花猫。

　　“你说错什么了？”谢景轩反问，云翎双手按住慕容锦的肩膀保持平衡，艰难地扭着脖子，眼也不错地凝视他：“我不要后宫三千，我只要你。”

　　利州一带多风，长风卷动衣袖翻飞，嗖嗖地从面前刮过去，森林呜咽，天际大雁盘旋，又一片硕大的云从他们头顶悠闲地飘走，天那么高，天梯那么陡峭，云雾将山巅和大殿小心翼翼地包藏在深处。

　　那些云雾爱过的美好事物，都由他珍惜地放进人们看不见的仙境中。谢景轩不忍心再装生气，心疼地凝视他，半晌，摸摸自己的鼻尖掩饰赧意，转过脸去看脚边的狗尾巴草，道：“我也是，我不会娶妻生子，景轩只要翎儿。”

　　云翎好像听见他说的话，笑了笑，转回头去，神情中有些隐隐的不安。慕容锦察觉他呼吸轻颤，小声问：“你怎么了？”云翎压低嗓音，刻意不让身后的谢景轩听见一般，哑着嗓子说：“他不能不娶妻的。”

　　“我不能害得谢家血脉断绝。”云翎咬住了自己的手，隐忍道：“为什么会这么难。”慕容锦哑然，过一会儿才悄声说：“传宗接代真的那么重要吗？翎儿不像是固守礼教的死脑筋。”云翎呼出口长气：“我不知道，再说吧。”

　　“要是景轩娶妻……我真怕——”云翎的话语声戛然而止，他似乎为自己突如其来的想法感到不安，慕容锦问：“怕什么？”云翎脸色变得很难看：“怕自己会忍不住杀了他的妻子。”

　　慕容锦：“……”

　　慕容锦：“很好，你现在明白我和谢景轩对王韶颜的心情了。”

　　云翎：“……”

　　“太奇怪了。”云翎捂住自己的眼睛，哑声嗫嚅：“喜欢他不是希望他好么，怎么有这么自私的想法。”慕容锦有些烦躁：“谢景轩说你傻，真没错。”云翎咕咙着说：“我又没有说错。”

　　“是没错，但你把他推开，你让谢景轩怎么想？”慕容锦无奈地问，云翎嘀咕道：“我是为他好。”慕容锦懒得跟他解释，云翎有时候理性过了头，他不想与他争执这些与己无关的事，干脆利落道：“闭嘴。”

　　“哦……”

　　云翎撑不住困意，趴在慕容锦肩头睡着了。

　　他是给一阵燥热烫醒的，云翎张开双眼，入目水汽氤氲，他整个人被脱光了放在圆肚陶瓷缸里，缸下正烧着熊熊烈火，云翎周身浸泡在乌黑的草药中，水面漂浮几缕树茎和枯叶，臭不可闻。脚底踩在硬板子上，倒也不那么烫。

　　云翎抬头四顾，谢景轩正专注地看着缸底的火。烧火夫慕容锦说：“你睡会儿吧。”谢景轩道：“不用。”慕容锦放下手里正要塞的木材，举脖子瞧他一眼，一扯唇角：“得了吧，翎儿身体正虚，我不会趁机带他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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