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世山河

　　慕容璃每次都坐在慕容肆脖子上，慕容肆便抓住他两只脚，一路飞奔往前跑，慕容璃就兴奋地高呼，仿佛自己在睥睨万物的奔跑。吴峥不常出现，于是只有慕容肆带着两孩子满大街乱窜。

　　那会儿周后用酷吏，路不拾遗夜不闭户，长安城治安是出了名的好，慕容肆也只在东昌坊这一带逛游，三个人便不带侍卫，一少两小满大街乱窜。云翎很少出门，难得有功夫玩耍，更是尽兴。

　　慕容肆有时候会甩掉暗中保护的侍卫跑远一点，每逢这个时候，两熊孩子就特别兴奋，仿佛在完成什么壮举。慕容肆教他两喝酒，云翎全喷了出来，慕容璃一饮而尽顺便嘲讽云翎是小姑娘。

　　后来云翎会想到这个时候，那的确是很开心的一段日子，尽管冬天寒冷，但慕容肆教会了他晨练，教他练功夫才能保护他娘，慕容肆在小云翎心中种下一颗种子，便是勇敢和不服输。

　　有一次慕容肆和别人在河面的冰上拔河，两个人都是壮硕身材，云翎和慕容璃在旁边为他摇旗呐喊，对手不知慕容肆身份，嘲讽他是上了年纪的老头子，慕容肆硬是顶着酷寒和脚下的碎冰赢了前来挑战的四人。

　　他和云翎见过的那些人都不一样，慕容肆身上有一股蛮劲，让云翎很羡慕，羡慕之余更生亲近。慕容肆大约也喜欢极了这聪明的小孩儿，他后颈受了伤，慕容璃吵闹着要骑脖子，慕容肆只好勉强带他。

　　等轮到云翎的时候，他蹲下问小殿下，云翎轻轻地按了按他的肩膀，然后说：“不了，你疼。”慕容肆生平头一次为受伤而歉疚，不能满足小孩子的愿望反而被对方考虑，蛮有挫败感的。

　　但是慕容肆也知道，再如何歉疚，他也不得不实施他早就安排好的计划。他和周后说好了，周后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周后会助他取得南蛮王位，慕容肆笑着问两孩子：“小殿下，小璃，我们今天去更远的地方，去吗？”

　　慕容璃求之不得，举起双手：“我要去！三月你呢？”

　　云翎也很兴奋，小脸上挂着明媚的笑：“好。”

　　周后将渚沙叫进宫去了，这是最好的机会。慕容肆叫了辆马车，三人一同奔向遥远的华清池，在骊山附近。冬天里温泉升腾着热气，慕容肆说：“今天教你们划水好不好？”

　　华清池的护卫遵周后吩咐，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将他们放了进去。

　　慕容璃高兴地直嚷嚷：“我要学我要学！”云翎在旁边看着，慕容肆教得高兴，回头问被冷落在一旁的小殿下：“殿下，你也学吗？”慕容璃拉住慕容肆，不高兴他突然问别人，嚷嚷着说：“三月怕水。”

　　“……”云翎张了张嘴：“不怕。”谁说他怕水的？慕容肆已带着慕容璃跳进了温泉，溅了云翎一身水花，慕容肆安顿好慕容璃，才游回来问云翎：“小殿下，慕容伯伯光顾着教小璃，抽不开身。”

　　云翎有点失落，喃喃地说：“没关系。”

　　慕容肆眯眼笑着看他：“小殿下是个好孩子，帮慕容伯伯一个忙。”

　　云翎睁大眼：“什么？”

　　慕容肆摸了摸他的脑袋：“帮慕容伯伯把渚沙阿姨叫出来好不好？”

　　云翎想也没想，点头：“好啊。”

　　慕容肆笑着说：“渚沙阿姨厉害，划水功夫好，这儿的池水又这么舒服，我们南蛮没有。慕容伯伯便想让渚沙阿姨来一起玩，小殿下想不想渚沙阿姨一起？”云翎再次点头：“好，我现在去。”

　　慕容肆安排下属备轿子，将云翎送回太子府，让他去叫渚沙。云翎返身往外走时，慕容肆忽然叫住了他，云翎回头问：“怎么了？”慕容肆笑意闪烁，换上一点不安，道：“对不住了，小殿下。”

　　云翎不懂他的意思，满头雾水，但他会按照别人说的去做。于是回了太子府，去见渚沙，渚沙得知慕容璃在慕容肆手上，本来不起戒心，慕容岳对自己的弟弟极为信任，连带着渚沙也是。

　　他们都没有怀疑过，亲人，会不会突然变成恶魔。

　　第二天渚沙抱着云翎去了华清池。

　　刚下马车渚沙便察觉不大对劲，但她没有想太多，牵着云翎的手进了后山殿中。风声中传来一丝腥味。渚沙忽然丢掉云翎的手，弯腰对他说：“翎儿，去找小璃。”云翎还察觉不到情势的一触即发，他往外面跑去。

　　等他跑出后山殿，跑进院子，殿内已打了起来。慕容肆抱着奄奄一息的慕容璃与云翎擦肩而过，神情是云翎从未见过的凶恶，云翎愣住了。

　　慕容璃好像挨了耳光，两只眼睛睁不开，青肿的，眯着眼哀求云翎，有气无力地样子：“三月，救我……”云翎不动弹了，他还无法弄明白现在是怎么一回事，他只看到门里面刀光剑影，当慕容肆扛着慕容璃过去时，打斗声停止了。

　　渚沙冷笑：“慕容肆，你以为你制得住我？”

　　慕容肆说：“我制不住你，可我制得住你的孩子。”

　　当女人是女人的时候，坚强无比，当女人是母亲的时候，浑身都是软肋。渚沙流着泪，两只眼睛无法离开奄奄一息的慕容璃，吼道：“放了小璃！”云翎好奇地走了过去，问大笑的慕容肆：“慕容伯伯，发生什么事了？你把小璃放下来好不好？”

　　渚沙望向云翎：“翎儿，阿姨拜托你一件事。”

　　云翎点了点头：“什么？”

　　渚沙道：“把小璃送出去，不要留在长安。”

　　云翎不懂她的意思，但他记下了她的话，他抬头对慕容肆说：“慕容伯伯，我要把小璃送走，你把他给我吧。”慕容肆冷眼对渚沙说：“我放他走可以，你自废武功，将你身上的毒全丢了！”

　　慕容璃的气息已经十分虚弱了：“娘……救救我……”

　　渚沙断了自己静脉，慕容肆的人将她捆成了粽子，等确认过渚沙身上无毒之后，慕容肆把慕容璃放下来，云翎不知道自己怎么带着慕容璃走的，总之他将慕容璃扶起来，慢腾腾地乌龟爬似的往外走。

　　云翎有个直觉，里面很危险。

　　他把慕容璃带到外面的时候，慕容璃已经走不动了。小孩摔倒在地，趴在地上哭鼻涕，云翎有些急：“小璃，你在这儿等我，我去叫一辆马车，你等我！”云翎把母亲送给自己的玉牌挂到慕容璃脖子上，撒丫子跑去喊人。

　　大人都不拿小孩当回事，又没人认识他是太子府的小殿下，云翎也不会拿自己身上有钱的东西去换，他茫无目的又恐惧地跑着，直到周后派来的人找到了他。

　　云翎带他们回去找慕容璃，那棵树下却空无一人，云翎立在山坡上，良久，莫名其妙就哭了。事出突然，张昀柔等云翎回来都不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她问云翎为什么哭，渚沙阿姨又去哪儿了。

　　云翎钻进张昀柔怀中，边哭边断断续续地答：“娘……我把小璃弄丢了……”

　　张昀柔始终未能从云翎嘴里问个所以然，他还太小，不明白究竟发生的是什么。只是自那以后，那位夫人再未曾出现过，小璃也不见了，皇祖母告诉他慕容伯伯回了南蛮。

　　后来，冬天过去，新年到来。

　　给他甘草糖吃的漂亮阿姨和那个固执地唤他三月的孩子，消失了。

　　·

　　云翎觉没睡好，吓醒了。盘腿坐在监狱的石床上，仰头望向头顶狭隘的天窗，“渚沙阿姨，我做错了是不是。”云翎低声喃喃，良久，忽然勾了勾唇角：“我认识了小璃嘴里的哥哥，他叫慕容锦。”

　　“他会成为皇帝。”云翎轻轻闭上眼睛：“原来你是九黎的圣女，渚沙阿姨，锦哥哥以为小璃死了，我不敢告诉他，我有个预感，小璃一定还活着，你要保佑他。你和娘要保佑翎儿，将锦哥哥送上皇位。”

　　“然后我就和景哥哥离开长安，我想去江南，还想去塞外。”云翎抹了把脸：“我要去找到小璃，将他带回来还给锦哥哥。”

　　慕容锦得知云翎下狱后，和谢景轩连夜商量对策，两人一合计，便扇动朝堂上的己方势力要求对此事严加审问，不可草率判刑，慕容隶也急了，天天去闹他爹。

　　于是大臣一轮又一轮的轮番轰炸，太子不吃不喝跪在御书房前，连美人都不要了。

　　杭白亲自将云翎预先留下的信送去吴府，吴峥打开信一看，只见上面写着：

　　掉包文书一事实则是太子慕容隶策划，慕容隶不愿与西戎联合。而李妄生是锦王安插在太子身边的人，此时事关重大，他不敢有丝毫妄语，这次为救吴峥，便自行顶罪，希望吴峥将军念锦王一番苦心，全心全意辅佐锦王。锦王是良君，天下可托付之，唯有帝君定，才能团结朝堂上下共御外侮。

　　吴峥双手颤抖，捧着信无法言语，慕容肆已将兵权还给了他。杭白道：“我与这李妄生是好友，这次亦是受他所托才救你儿子，你真以为你请锦王来说情对我就有用？他是叛逃圣女渚沙的儿子，我们九黎不会再接纳他。”

　　“吴将军，好自为之。”杭白为吴示源去了蛊虫，再留下一副药，头也不回地走了。

　　吴峥辗转反侧一夜，第二天去找了锦王，慕容锦也没料到云翎还有这一手，他露出惋惜的神情，点了点头。吴峥一撩衣袍，当场跪下，郑重道：“李画师救我，救命之恩无以为报，臣誓死效忠锦王，绝无二心！”

　　这头云翎的斩刑不得不往后拖。慕容肆怕再这么下去拖下去，李妄生就把真相说漏嘴，便安排了人将掺毒的饭食送去给他吃了。云翎吃完后肚子里翻山倒海，他扔了碗筷，当场口吐白沫没了呼吸。

　　月黑风高之夜，天牢守卫把云翎的尸体装进麻袋里，囫囵扔进了乱坟岗。云翎忍着恶臭，等人走远才悄咪咪爬起身，他揉揉肚子，盘腿调息，慕容肆掺的是九黎的毒药。

　　云翎吃下去那一刻是真的断了呼吸，或许是他头顶圣灵虫的作用，没多久他体内的毒素便清散殆尽，他又重新苏醒。等圣灵虫嗡嗡地飘出来时，云翎发现它通身血红，显然是喝饱了血。

　　胖虫停在他鼻尖，扇动翅膀，云翎说：“回谢府了。”胖虫又飞回他头顶，藏进了头发里。云翎连夜赶回谢府，谢景轩红着眼眶坐在他离开前住的那间屋子里，神情憔悴，显然是许久未睡。

　　云翎偷偷摸摸潜进去，谢景轩没看见他，沉声命令：“出去。”云翎摸着自己饿扁的肚子说：“我饿了，景哥哥。”谢景轩猛地抬头，一动未动，两人四目相对，良久，烛火憋出一声脆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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