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世山河

　　“李云翎。”慕容肆背对他，负手而立，仿佛叹息：“朕对不起他，不过为了大业，只有牺牲他。”云翎茫然发问：“为什么？”慕容肆转身，古井无波道：“你不问问朕李云翎是谁？”

　　云翎仓皇低头：“前夏太子，妄生知晓民间唤他东君。”慕容肆走到他面前，拉低视线瞧了云翎半晌，忽然笑了：“他是个好孩子。”转而朝门外厉声道：“来人，拿下逆贼李妄生，他伪造文书，陷害吴峥大将军，下天牢，不日问斩！”

　　——

　　“小殿下是个好孩子，帮慕容伯伯一个忙。”

　　“什么？”

　　“帮慕容伯伯把渚沙阿姨叫出来好不好？”

　　“好啊。”

　　·

　　天明三年末，周后在御花园中设宴款待南蛮来使。

　　南蛮王子慕容岳之妻渚沙，其弟慕容肆，义弟吴峥赴宴。冬天冷，北方的冬天较南方的冬天更冷。周后与慕容肆和吴峥商议共抗北狄，近几年北狄国力日渐强盛，不时骚扰幽州一带，甚至至西的玉门关外也常发生劫掠汉人百姓的事。

　　南蛮为示对夏忠诚，派遣王室慕容肆前来商榷。周后和慕容肆、吴峥两人去了议事殿，宴会一时显得有些冷清，渚沙不爱与人寒暄，亦提前离去。她带着小儿子慕容璃去了太子府。

　　太子府门房上报说南蛮王子妃拜访，李羡刚穿好衣服，随意抖了抖广袖，烦躁地说：“不见。”门房小心翼翼地解释：“说是来见太子妃和小殿下的。”

　　李羡来了兴致：“这女人竟有南蛮的朋友？成，带进来让本宫瞧瞧。”

　　渚沙身着色彩艳丽的南蛮服饰，青丝如墨盘着银饰，走动间叮铃铃地响。她有一双丹凤眼，细眉薄唇，美得不可方物。李羡甫一见到她，第一句便是：“你比当年的张昀柔不差。”渚沙冷冷一笑，撇下他，径直去了内院。

　　李羡派人捉她，渚沙三两下将人毒翻，李羡不敢再近她身。

　　渚沙随便捉了个人问：“太子妃何在？”

　　那人哆哆嗦嗦地指向花园，这个时候，太子妃该在教小殿下读书认字。渚沙抱起自己四岁的儿子，捏着他的手说：“带你去见个小男孩，他陪你玩，小璃愿意吗？”慕容璃瞪着圆圆的大眼睛，还有点婴儿肥，两只脸庞鼓鼓的，开心地问：“好啊，娘，他是弟弟还是哥哥？”

　　渚沙吧唧亲了口自己的儿子，笑着说：“他比我们小璃小三个月，是小璃的弟弟。”慕容璃兴奋地握拳：“我有弟弟啦，哥哥就不会欺负我小了娘！”渚沙扑哧一笑：“锦哥哥疼你，他不会欺负小璃的。”

　　慕容璃嘟嘴：“他说我小。”渚沙摸了摸他的脑袋瓜，将他耳边柔软的鬓发理顺，轻笑着哄他：“乖。”说罢抬眼，见到了张昀柔和她的孩子。她比九年前憔悴许多，渚沙心疼地想，实在是辛苦她了。

　　“昀柔——”渚沙远远地喊她，张昀柔正低头教儿子认二十四节气，忽闻一声喊，既熟悉又陌生的声音，她拍拍儿子的脑袋：“翎儿，你接着认字。”云翎乖乖地点了点头。

　　张昀柔托袖起身，向声音的来源望去，良久，认出了她，苍白的脸上浮出一丝喜悦，伸出双手：“渚沙，好久不见，怎么到长安来了？”

　　渚沙将儿子放到地上，上前反握张昀柔细如枯枝的手，心疼不已：“他们商量打北狄的事。我顺道过来看你，昀柔，你这些年过得不好。”

　　张昀柔笑着摇摇头，渚沙的目光细细描摹她的眉眼，当年的盛世美人烟消云散，如今的太子妃未老先衰。渚沙轻抚她的侧颊，轻声说：“你仍在思念清明。”

　　“快忘了。”张昀柔无声地叹了口气，唇边噙着微弱的笑意，回眸望一眼认真摹字的小儿子，小声说：“他至少将翎儿留给我了，翎儿很聪明。”

　　渚沙无言，良久，抱了抱她，酸楚意升腾，苦涩地说：“我听说他叫昀灵，是周后取得名字？你……为何同意？”张昀柔淡笑着摇摇头：“不是哥哥那两字，是白云的云，一个令一个羽毛的羽，二字合一便是翎，青鸟之翎。”

　　“托云书于青鸟，寄清明。”张昀柔深吸一口气，重见故人，回忆纷至沓来，这么多年，还以为已经平静了，却只是一个不安的契机，又重新想起那令人肝肠寸断的过去。

　　渚沙不忍见她难过，想方设法转移注意，恰好慕容璃拉扯他娘亲的衣摆，指着那边的小云翎，孩子气地问：“娘，那个小姑娘好看，我能和她一起玩吗？”渚沙顺着他的指向望去，张昀柔扑哧一笑，问：“这是你的孩子？”

　　渚沙摆摆手：“老二，叫慕容璃，老大皮得很，老二听话，我把他带来长安，和你儿子认识认识。”张昀柔摸了摸渚沙的小腹，打趣她：“一生生两，慕容王子有福。”渚沙耳根微红，打掉她的手，囫囵道：“本来只想养一个，他非说锦儿无伴，只好再生一个。”

　　张昀柔弯身将慕容璃抱起来，捏了捏他的鼻尖，慕容璃初次见张昀柔，有点怯生，怯怯地望向他娘，张昀柔柔声地说：“他叫云翎，是男孩子哦。”

　　慕容璃滴溜溜地转他那一双黑眼珠，全忘了面前的是个陌生妇人，手舞足蹈地问：“是三月弟弟吗？”

　　渚沙：“？”

　　张昀柔：“？”

　　慕容璃又转头兴奋地问他娘：“是三月弟弟吗娘？”渚沙满头黑线，不大理解他儿子的脑回路：“是比小璃小三个月，不叫三月。”慕容璃指着正板着脸练字的小殿下，呼呼地说：“我要和他玩！”

　　张昀柔将他放下来，摸了摸慕容璃的脑袋，笑着说：“去吧。”渚沙捂脸：“你就不怕他玩你儿子？”张昀柔彼时还不知慕容璃有多么能折腾，诧异地问：“你说的话我怎么听不懂？”渚沙摇了摇头。

　　两人闲来无事，便回忆起过去，初见时一切还不是现在这样，渚沙问张昀柔恨不恨周后，张昀柔摇着头，坦诚地说：“陛下是清明的母亲，我无法恨她。陛下与我们同为女子，要为善帝治国，到现在登基，她承担了太多，我又何必再恨？”

　　渚沙重重叹气，拉着她的手说：“那李羡呢？他对你好吗？”张昀柔摇头：“他一直怀疑翎儿并非亲生。”渚沙握紧了她的手：“我看他现在这样，荒唐至极，与当年简直判若两人。”

　　“他对哥哥念念不忘，也苦了他一番痴心。”张昀柔大约是觉得有些好笑，嗤笑一声：“我们兄妹一个死了一个活着，却都是与爱人天人永隔。”渚沙将她耳边青丝拂至耳后，担忧地问：“你会告诉翎儿吗？”

　　“什么？”张昀柔反问，渚沙严肃了眉眼：“他亲生父亲早就……甚至现在这个爹并非皇室血脉。”张昀柔猛地按住她的嘴，左右一望，没有人，才心有余悸地放下，提醒她：“莫要乱说话。”

　　“太子不知道，周后瞒下来了。”张昀柔低声说：“为了江山安定，不能让他知道。他就是我大夏的太子，是翎儿的父亲，明白了吗？”

　　渚沙颔首：“我答应过周后，绝不走漏消息，你放心。”张昀笑了笑：“翎儿很希望李羡对他好点，他总问我为什么李羡讨厌他，我不能告诉他真相。翎儿是大夏唯一的皇嗣，他很重要。”

　　“他也是我九黎族的圣子。”渚沙长长地叹息，与张昀柔一道将目光投向那两熊孩子，那会儿小殿下还惧生，让调皮捣蛋的慕容璃扑倒在地，使劲揉捏，云翎吓得到处乱窜，慕容璃穷追不舍，边跑边喊：“三月三月！”

　　云翎一阵乱跑，钻进了张昀柔怀里，瞪着琥珀色的眼睛问：“娘，他是谁啊？”张昀柔却领着他认旁边的渚沙，说：“翎儿，叫渚沙阿姨，是娘最好的朋友。”云翎扭头，警惕地打量渚沙，看了半天，傻呵呵地笑了：“阿姨好看。”

　　渚沙从张昀柔怀中接过云翎，小殿下安静地趴在她肩头，瞪着眼珠子发愣，渚沙笑着说：“翎儿真会说话，阿姨给你买糖吃要不要？”

　　小殿下眼前一亮：“谢谢阿姨。”渚沙从包里摸出为慕容璃准备的甘草糖，往云翎小小的双手中一放：“翎儿尝尝。”慕容璃扒着渚沙的裙子，眼巴巴地望他，气鼓鼓地说：“娘，把三月还给我！”

　　张昀柔摸了摸云翎的脑袋，小殿下没有吃甘草糖，而是捧给了张昀柔，高兴地说：“娘，吃糖。”张昀柔柔声说：“娘不吃，翎儿吃。”云翎眨巴眼：“那娘不要眼馋哦。”

　　渚沙噗嗤笑出声，张昀柔摇了摇头：“不眼馋。”云翎又对渚沙说：“阿姨要吃吗？”渚沙也说：“阿姨不吃。”云翎点了点头：“阿姨可以放我下去吗？”渚沙一愣，将他放到地上，云翎递给叫嚣的慕容璃一颗，问：“你要吗？”

　　慕容璃一把夺过来，拨开糖纸扔进嘴巴里，说：“好吃。”云翎嘿嘿傻笑，又揣了三颗在怀里，把剩下的与慕容隶平分了，两熊孩子就这样玩到了一块儿。

　　渚沙住在太子府里，慕容肆和吴峥住在不远处的驿馆，那是专用来接待他国官僚的地方。慕容璃似乎特别喜欢慕容肆，成天往驿馆跑，带着云翎一起。慕容肆身材壮硕，大约是男孩子从小羡慕的充满阳刚气的那种，小殿下对他印象极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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