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世山河

　　慕容隶吼他：“你有毛病？该他一个下人做的事，你还要替他不成？”云翎怕他迁怒黄豆，赶忙唯唯诺诺地解释：“他是我弟弟，不是什么下人，殿下别这么说。”云翎只有左手能用，艰难地拧了帕子，慢腾腾地帮他擦手。

　　慕容隶冷漠：“先擦脸。”

　　云翎抬眼，拿了帕子擦拭太子脸颊。两人便四目相对，慕容隶屏住呼吸，静静地凝视他，那双眼睛，真的很漂亮，他眨巴眼。云翎没察觉气氛暧昧，只是有点尴尬，左手不方便，他擦干净慕容隶的脖子。

　　“好了。”云翎低眼说，慕容隶存了心思整他，大喇喇伸长两条腿，道：“还有脚。”云翎干笑着起身，在慕容隶身旁半跪下，低头单手帮他解鞋子。黄豆闯进来，吼道：“我来，妄生哥你做什么呢！”

　　他将云翎扶起来，狠瞪一眼慕容隶：“王八蛋。”然后扒了蠢太子的鞋子，换了粗布，死命刮擦起来，慕容隶这细皮嫩肉登时红了个透，太子一脚踹开他：“闪开，混账东西。”

　　云翎忙道：“别，别吵。你们一吵我头疼。”慕容隶冷哼：“疼死你得了。”黄豆霎时噤了声。云翎笑了笑，对黄豆说：“帮我脱下衣服。”黄豆上前褪了他外衣，只留纯白里衣，云翎钻进被窝。

　　一双眼睛露在外面，眨巴着看慕容隶：“太子，我睡了。”

　　太子正在脱衣服：“哦，那我也睡了。”

　　黄豆：“？？？”

　　云翎：“……”

　　两人眼睁睁看着慕容隶掀起被子钻进去，和云翎贴着，大有绝不下床的意思。

　　黄豆急忙道：“你下来！”慕容隶怒道：“滚一边去！”云翎被他弄得身心俱疲，身上伤又隐隐作痛，受了伤就喜欢睡觉，云翎闭上眼睛：“行了行了，别吵，黄豆，熄灯吧。”

　　黄豆心有不甘，半晌，转身去灭了烛火，自己也爬上床，收拾收拾睡觉。黑夜寂静，云翎身边挤了个人，他有些睡不着，干脆平躺着闭目休息。慕容隶忽然开了口：“我有个哥哥，叫慕容中行。”

　　“恩。”

　　“被父皇杀了。”

　　“我知道。”

　　“哥哥待人温和，博学多才。”

　　“啊。”

　　“我比不上他。”

　　“……”

　　“不然父皇一样会杀了我。”

　　云翎苦笑，皇家无情，也怪慕容肆疑心太重，连自己亲儿子都怀疑。他低声说：“陛下如今只余一子，殿下便安心吧。”慕容隶语气难得平静，似乎十分坦然，说：“我怕我父皇，我晓得外面的人都说我是傻子，可我若不是傻子，还能活到今天？”

　　这些事，不愿意同别人解释，外人说他残暴乖戾，说他嗜杀好色，那又怎样，反正那些人又不是真的尊重他，杀了就杀了，再者，他若不傻，他哥哥的下场便是他的下场。

　　却没有人，像那天在树林里逃生时那样，在生死关头，这丑八怪画师真的是在用命保护他。他让独狼咬得鲜血淋漓，慕容隶的眼泪差点不受控制地喷涌而出，忽然想到，这世间，会有真情吗。

　　会有人愿意在生死关头，像个超人一样不惜付出性命保护他吗。大约是一辈子都不曾期望过的东西，忽然就看见了。于是死死抓住，不愿松手。

　　除了他哥，世上再不会有第二个这样的人。

　　慕容隶倏尔伸长胳膊抱住他，手臂横在他胸前，下巴贴在云翎肩膀上，低声说：“喜欢谢景轩干嘛，跟着本殿下，荣华富贵照样唾手可得。”

　　云翎静默，良久，才说：“不能的，殿下。妄生答应了景轩，这一生都不会离开他。”慕容隶恶狠狠地说：“闭嘴。”云翎缄默。

　　慕容隶若是认识李羡的话，两人或许会有共同话题，当年云翎从乱箭中护得李羡完好无损，与如今救下慕容隶如出一辙，那时候李羡意识到他对云翎真实的感情，而慕容隶是发现有个人，代替了他死去的哥哥。

　　于是不约而同的惋惜，慕容隶咬牙，眼泪不受控制落下，孤寂的夜中只闻压抑过的啜泣，慕容隶张嘴咬住了云翎的肩膀，泪水浸湿他衣衫。

　　“殿下，再等等吧，会有人愿真心待你。”云翎安慰他，慕容隶呸一声，反驳：“本殿下在他们眼里就是个十恶不赦的蠢材，当我不知道他们背后咋说我的？你说我这种人，能得到真心？行了吧，睡觉。”

　　云翎轻声说：“那你别哭了。”

　　慕容隶抹把眼睛：“我哭个屁，你哪只眼睛看到我哭了？”

　　“……”云翎无奈：“没有。”

　　“翎儿，”慕容隶低低地喊他，云翎半睡半醒，闭了眼睛：“啥……”

　　慕容隶的眼睛在黑夜里熠熠发亮，踌躇良久，才半是威胁半是命令：“别背叛我，翎儿，我会待你好的。”

　　云翎已经睡着了。

　　只有黄豆醒着，他听见慕容隶的话，明明是承诺，却让人后背发凉，黄豆隐隐担忧，又怀疑自己想多了，闭上眼睛，在心中祈祷，希望他娘在天之灵保护殿下。

　　云翎醒来时，慕容隶还在呼呼大睡，口水流了他一枕头，云翎头疼不已。他越过慕容隶下了床，黄豆把药端上来：“喝药。”云翎皱巴脸：“不想喝。”

　　黄豆道：“不行，扁大夫说了，必须喝。”云翎苦着脸，出了回廊，黄豆端药跟上，云翎见躲不过，只好端起药一饮而尽，黄豆立即取来蜜饯，云翎扔进嘴里，砸巴道：“药太苦。”

　　没多久，慕容肆亲自来了。他见到云翎时，又上下打量好一番，说：“李画师救我儿的恩情，朕无以为报。”云翎恭敬道：“保护殿下本就是在下职责所在。”慕容肆拍拍他肩膀：“妄生受苦了。”

　　慕容肆没呆多久，他儿子慕容隶还在云翎床上睡觉，他看了一眼，再问云翎：“妄生想要什么赏赐？”云翎想了想说：“妄生听表兄提及陛下有一把食月弓，煞是漂亮，陛下愿意割爱么？”

　　慕容肆颔首：“去把食月弓取来，赠予李画师。”

　　云翎按捺激动：“多谢陛下！”

　　时隔半年，食月弓重新回到云翎手上。黄豆见这弓通体透亮，在阳光下却不反光，弓弦紧绷，摸上去却柔和。云翎抱着弓仔细擦拭，爱不释手。

　　慕容隶睡醒了，黄豆在银杏树下练字，云翎在教他。慕容隶出了门，叫嚷：“来给我穿衣服！”黄豆呸道：“找你自个儿的太监去！”云翎出门去叫了个人，终于把太子伺候得服服帖帖。

　　慕容隶踢踏脚过来，两个太监抱着檀木四角桌放在黄豆旁边，搭了软垫，有模有样地笔划，嘴里命令：“过来教我。”云翎叹口气，从握笔教起，一撇一捺就教了一上午。

　　又玩了一整下午的五子棋。晚上慕容隶非得靠着云翎和他一起看书，做什么都得缠着他，弄得云翎苦不堪言。就这样耗到第四天，吴峥进了东宫。

　　这三天，虞繁期看在眼里气在心里，恨不能把丑八怪李妄生宰了泄气。可蠢太子没日没夜粘着他，虞繁期就是想对李妄生下手也苦于找不到机会。

　　第四天，机会来了。

　　慕容隶晓得云翎这些日子一直在写字，最后用卷轴裱好，就等献给吴峥。酒乐正酣，云翎捧字献上，吴峥一看这幅字，一手庾信在南朝时写的诗，诗意缠绵，字也缠绵，漂亮的宫廷体。吴峥大喜过望，连连赞叹：“好字，好字啊！”

　　虞繁期差点捏碎手里的杯子，他嗤笑出声，将众人的注意吸引过去，抱拳道：“吴将军最爱附庸风雅，爱字如痴，想来更有一幅好字，不如与李兄所作比比，如何？”

　　吴峥这个人爱汉字，爱汉字的书画，大口吃肉大口喝酒，到兴头上了，也大手一挥：“有道理，去，把我那副王羲之的兰亭集序拿来！”下属抱拳应是，回屋去拿了王羲之真迹，这是吴峥千辛万苦弄到手的，一向视若珍宝，轻易不示人。

　　如今与太子和李妄生是生死之交，也不妨让他俩瞧瞧。吴峥哈哈笑道：“李画师，这王羲之真迹，不知你见过没？”

　　前大夏太子肯定是见过的，他含笑答：“没有，吴将军竟然有兰亭集序，妄生迫不及待想观瞻一二。”吴峥兴致勃勃，殊不知起先提出这意见的虞繁期已悄然退出在座。

　　将军将士进宫一律卸下铁器，虞繁期手里拿了把烧得通红的火棍，没有火光，逐渐淡为灰黑。虞繁期咬牙，跟着吴峥的下属，等到了吴峥一行人歇脚的僻静处，火棍将那毫无防备的下属打昏了。

　　虞繁期抱起这画，抄小道避开耳目窜进了银杏殿，云翎不喜欢用人，故此他这四周是真正的毫不设防，虞繁期把画塞进他床单下。出门时，黄豆正好回来，两人撞了个照面。

　　虞繁期先发制人，一把撞开他：“李云翎呢？”黄豆纳闷：“不是去洗尘宴了吗？”虞繁期见他未生疑心，陡然升起的惊惧又落回去，冷哼一声：“白跑一趟。”说完走了。

　　黄豆抱着怀里新捡的药，掂量一番，回忆扁素凡的嘱咐，生火煎药。

　　席上众人等了许久，也未见这下属抱字而来。虞繁期重回席上，随口对身旁的人说：“这茅厕可真难找。”那人嗤笑：“紧要关头你去上厕所？得亏字还未送来。”虞繁期喝了口酒，斜眼打量笑着应酬的云翎。

　　唇边一抹冷笑。

　　吴峥察觉异常，又差了另一个人去看看。没多久那人满头大汗跑回来，惊慌失措地大喊：“不好了！出事了！”

　　王羲之真迹不见了。

　　吴峥倏然起身，脸色霎时铁青，声音中威压多了几分：“怎么回事？”下唇解释当场所见，显然是有预谋地窃走了真迹。

　　丝竹管弦一同噤声，在场鸦雀无声。慕容隶望向云翎，云翎脸上的笑容淡下去，忽而消散了，冷眼凝视在场。慕容隶挥手：“来人，给我找！封宫门，就说有刺客！”

　　一时间人仰马翻。吴峥急得团团转，额上急出的汗水就没停过。虞繁期知道他不能现在就站出来，否则会引人怀疑，因此也只是一同装得焦急。云翎轻咬下唇，好好一场宴席，又吹了。

　　慕容隶起身对他耳语：“你先回去。”云翎知道他在这儿也是添乱，再加上手伤未愈，把自己的字留给慕容隶，转身离去。黄豆已温了药，见云翎失落而归，便问：“出什么事了？”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