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世山河

　　“我明天跟着慕容隶去一趟外城，晚上应该要为吴将军筹备接风宴，你不必过来。”云翎起身，伸个懒腰，睡意袭来，摆摆手：“时候不早，你也回去休息吧。”

　　谢景轩等云翎熄了蜡烛上了床方才依依不舍离去。

　　慕容隶非得把云翎叫上，两人同挤一辆马车去外城，太子路上竟不要美女作陪，和云翎面对面坐着，满脸凶恶。云翎让他盯得头皮发麻，只闭着眼睛装老僧入定，慕容隶吼他：“都是你出的馊主意！”

　　“……”云翎苦笑：“殿下为何不要佳人作陪，非得对着我这么一个丑八怪。”慕容隶厌恶道：“腻了，玩来玩去就没几个新花样。”云翎默不作声，慕容隶摩挲下巴，斜眼打量他：“我说你，上次把桐雾救了又放回来几个意思？”

　　“说你还砍了一狗奴才的两只脚。”慕容隶抱起胳膊，拉低视线：“李妄生，你有这么好心？”

　　云翎拱手：“殿下，既然您提起，妄生不如直言，那净身房还是拆去吧。”

　　慕容隶冷笑：“拆了？那本殿下玩啥？”

　　“殿下宫中美人甚多，何愁无人作陪？”云翎坦言，劝他：“再说净身房实在吓人，殿下又何必折磨些像桐雾那般无辜的人？不如散了净身房，在众人口中留下好名声，妄生以为这也是陛下愿意看到的。”

　　慕容隶一脚将他踹下马车，拉开轿帘居高临下觑视他，愤怒道：“自己走过来！”

　　云翎猝不及防被踹下车，身子向后趔趄两步，让随后的行兵扶了一把。天上太阳正晒，炽热的火焰般炙烤大地，云翎抬眼望去，这得走到下午去，一行人骑在马上，加快了速度。

　　真不该瞎说话，云翎叫苦不迭，这天儿也太热了，他翻个白眼，心道叫你作死。

　　将要午时，一帮人停下在路边茶摊歇脚，茶老板毕竟是帝辇下住惯了的老油条，一见这阵仗便明白是贵人，招呼着上前。太子侍卫叫了一壶碧螺春，除了慕容隶和他两心腹坐下歇脚，其他人全搁一边眼巴巴地站着。

　　云翎呼出口气，他们这帮人得是一早上没喝口水了吧。他摸了摸自己斜挎着破布兜里，仅剩的五枚暗器，一枚慕容隶赏赐的象牙指环，一张布巾，两个铜板，没了。

　　云翎：“……”他摸出随手塞进去的象牙指环，捏在手里掂量，心想把这玩意儿带上做什么。

　　他拿着指环到茶老板面前，茶老板是个三十多的中年人，眉眼间透着生意人常见的精明，大约是兵荒马乱见多了喝茶不给钱的人，一看云翎一身粗布衣，和这帮官家格格不入，便晓得他是个低贱的小侍卫，也没招呼，拨弄算盘，低头看账。

　　慕容隶好整以暇地打量他一举一动，只见丑八怪手里捏这个什么小东西去了柜台前，那茶老板先是冷淡的，一见他手里东西，霎时亮了眼，势力地凑上去，满脸见钱眼开的亲切，招呼小二上茶。

　　云翎又说了什么，那茶老板连连答应，让人搬来齐腰的木桶，灌满了茶水，又在门口摆上三四张长条凳，架上三盆饭三盆炒白菜，两盆莲藕炖猪肉，再弄够百来人的碗筷，小二招呼太子的随行侍卫们：“兵爷，来吃口热饭，这茶随便喝，管够！”

　　东宫羽林卫先是面面相觑，其中一个肚子饿得发出咕噜声，他望向太子，慕容隶一点反应也没有，就盯着和老板说话的云翎，那人便大着胆子要了饭菜，呼噜呼噜狼吞虎咽起来。

　　小二又吆喝：“那位李公子给了钱，你们便放心吃放心喝！”

　　云翎闻言回眸，向他们招招手，众侍卫一哄而上，眨眼饭菜皆是见了底。云翎把象牙指环交给茶老板，对方连连哈腰，将指环小心翼翼揣进怀中。

　　云翎回到众侍卫中间，有个人打了饭菜，也没吃，拿上碗筷双手奉给云翎：“李画师请。”云翎也饿得不行，欣然接下，返身喝了口茶，才慢慢扒饭吃。

　　慕容隶忽然拍桌而起，三两步到云翎面前，东宫羽林卫皆是停下手里动作，视线齐刷刷望向盛怒的太子。慕容隶一把打翻云翎的碗，揪住他衣领将人从板凳上拖起来：“狗东西，你拿本殿下赏你的指环给这群狗买饭吃，恩？”

　　我的肉……云翎双眼含泪，才吃了一口，他擦擦鼻尖，无语道：“殿下既已赏赐于妄生，便是妄生的东西，妄生要如何处置都随自己心意，殿下是连这也要管？”

　　这也要管？慕容隶嗤之以鼻，不，根本没兴趣。关键是这丑八怪竟然不先将饭菜双手奉给他，而是自己坐下吃喝，连带他身后那帮狗奴才吃饱喝饱，他这殿下还一口没吃呢。

　　慕容隶倒是忘了他马车里温着御膳房早就做好的鲍鱼燕窝之类的山珍海味，正交给厨房小心翼翼温热。云翎晓得他自个儿有吃的，故此没问。慕容隶却为此勃然大怒，是觉得这帮下贱东西太不将他这太子放在眼里。

　　慕容隶甩开他，恶狠狠地说：“你不准吃。”说罢甩袖回身，坐到椅子上，店家刚好将他的佳肴供菩萨似的恭敬供上。云翎张了张嘴，有点不服，最终什么也没说，决定喝水填肚子。

　　于是慕容隶毫无意外地补上一句：“本太子允许你喝水了？”

　　云翎：“……”

　　他浑身都让汗水浸透了，嘴唇干得起皮，虽说习武之人一天不吃不喝还撑得住，但头顶太阳实在毒辣，干渴难耐。云翎抿住下唇，强忍渴意，心道等待会儿慕容隶上了轿子再偷偷喝一口。

　　侍卫对这无辜遭殃的画师皆是同情，却没人上前帮他说一句，太子的脾气他们都清楚，一不小心就要掉脑袋。

　　侍卫们加紧扒饭，默念道对不住了李画师。

　　一行人酒饱饭足重新上路，云翎饿得头晕眼花，仰天长叹，天空一碧如洗，万里无云。云翎眯了眯眼睛，许多年前，周后指着的那片天空，是晦暗的，如今山河遭难，天却蓝了。慕容隶拉开轿帘，甫一眼瞧见他嘀咕什么，吼道：“看啥呢，赶紧走！”

　　云翎回头，轻扯唇角，有气无力答：“是……”

　　慕容隶探出脑袋，恶声恶气警告外面的士兵：“任何人胆敢给这丑八怪一口水喝，就地处决！”羽林卫悉数噤声，云翎身后摸出水壶的人又偷偷塞了回去。丑八怪画师一脸哀伤，饿着肚子上了路。

　　外城外龙首丘别亭。四野一片荒原，更远的地方是茂密葱郁的森林，渭河穿越森林蜿蜒向远方，天际与浩荡尘埃交融，身后漫漫城关如钢铁铸就的长城，在阳光下反射出黝黑的光。

　　云翎斜倚亭柱，眺望平原远方，大雁群盘旋而过，什么也没有。慕容隶狠踢一脚云翎小腿，疼得云翎倒吸一口凉气，他抱腿无奈，蠢太子不耐烦：“人呢？”云翎挠挠后脑勺：“不知道啊，按理说该在这儿候着了。”

　　慕容隶让下属弄好老爷椅，舒舒服服地躺上去，对云翎勾了勾手指：“来给本太子按腿。”

　　云翎：“……哦。”

　　李·前太子·废帝·闲散侯·娇生惯养·云翎迫于现任太子淫威，弯下腰单手慢腾腾地捏着慕容隶两条腿，慕容隶吼道：“力气大点，没吃饱饭啊？两只手！”

　　云翎：“……”还真没有。他双手按捏起来，慕容隶紧紧盯着他，见这丑八怪毫无怨言，一脸平静，心中更加不爽，狠踹他一脚：“你倒是说说，本太子重要，还是那帮狗奴才重要？”

　　云翎抬眼：“啊？”

　　“说啊！”慕容隶恼羞成怒，云翎肚子挨了他一脚，腹部隐隐作痛，他连连点头，唯唯诺诺地答：“自然是殿下。”慕容隶冷哼一声，云翎默不作声。

　　吴峥大军留在潼关，他回来时没带多少，三十多个人风尘仆仆地赶到别亭。慕容隶还躺在老爷椅上，百无聊赖骂云翎，云翎让他骂的狗血淋头，从脑子骂到脚，再从脚骂回脸。

　　令官上前汇报，云翎抓起慕容隶一只手，将他从老爷椅上拉起来，慕容隶刚想发作，云翎摇摇头：“莫让吴将军看轻。”慕容隶甩了袖子：“哼，回去再收拾你。”云翎头疼：“是。”

　　临行前云翎再三叮嘱慕容隶对吴峥恭敬些，最后干脆以慕容锦威胁，蠢太子终于肯放下身段，好言好语与吴峥客套。云翎倒是没想到，慕容隶客套起来也不赖。他见到吴峥，拱着两手迎了上去，面带微笑：“吴将军辛苦了。”

　　吴峥年届四十，多年带在西北范阳，不常回南蛮，虽对太子个性略有耳闻，可这一见面，太子意气风发迎上来，与他听说的不大一样。

　　吴峥赶忙躬身：“太子久候才是。”慕容隶道：“吴将军有功在身，这次回长安，本宫特地在东宫为吴将军设宴，还望将军赏光。”吴峥哈哈笑了，笑声豪迈：“殿下如此有心，老臣却之不恭啊！”

　　慕容隶不愿在这太阳天里多待半刻，赶紧道：“这太阳毒辣，我们不如即刻回宫。”吴峥脸色黝黑，颧骨宽阔，刀削斧凿的一张脸，面色很是红润，眼窝深陷，双目中透出犀利，瞥一眼云翎，看他恭敬地低下头，没多理会。

　　慕容隶大约是发现吴峥视线掠过云翎时稍顿，解释道：“我养的……画师。”吴峥点头：“老臣只是没想到殿下会带个汉人在身边。”蛮人皮肤比汉人黄一些黑一些，脸型不如蛮人的立体，吴峥是一下就认出来。

　　慕容隶不屑道：“好使，会的不少。”

　　吴峥颔首：“汉人博学多才，汉学更是至宝，我族该多与汉人交好才是。老臣看太子身边有汉人，是为太子高兴。”慕容隶扯扯唇角，干笑两声。

　　四野安静，不闻风声，鸟兽遁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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