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世山河

　　那两人顿声，慕容锦扶着谢景轩来到后门，皆以为情况险恶，结果是云翎和他俩相谈甚欢。慕容锦嘴角抽搐：“我说，那两还真漂亮，翎儿看上他们了？”谢景轩瞥他一眼：“这两人你我联手也对付不了。”

　　慕容锦皱眉：“这么厉害？”

　　谢景轩摇头：“明枪易躲暗箭难防，更何况是无色无味的毒，单论功力你我甚于他们，但他们身上全是毒，碰都碰不得。”慕容锦急了：“不快把翎儿叫回来？”谢景轩沉默，半晌才低声道：“你没发现他俩对云翎十分恭敬？”

　　慕容锦撇嘴：“岂止恭敬，我怀疑他俩也看上翎儿了。”

　　谢景轩：“……你正经点。”

　　杭白看也不看谢景轩，只是视线扫过慕容锦，拳头一紧，站起了身：“小公子！”慕容锦惊骇地退了一步，指着自己问：“你叫我什么？”商陆拉住杭白，目光稍暗：“他认不得咱们。”杭白急了：“可他母亲——”

　　商陆摇摇头。

　　云翎抠了抠脸颊，心道莫非是认亲现场。

　　慕容锦听他提起自己的娘，怔愣了，盯住他问：“你认识我娘？”商陆见拉不住，看一眼云翎，右手扶他的手腕：“圣子稍等。”视线转向慕容锦，面无表情地说：“既然圣女渚沙已叛逃出我族，小公子便非我族人，您的娘亲如何，我们不便告知，这是我族机密。”

　　说罢望向云翎，看他还蹲在地上想事情，又重新半跪下，唤他道：“白鹿圣子是九黎族的象征，我们不会伤害您，但苗疆巫蛊祸横行，中原又兵灾不断，圣子是凡人之躯，应该随我们回苍冥谷。”

　　杭白始终看着慕容锦，良久，感叹似的摇摇头，回身附和商陆：“对，我们好不容易见您一面，您随我们回去吧，况且圣子阳寿将近，只有大长老能救。”

　　始终沉默的谢景轩蓦然开口：“你们能救他？”杭白笃定答：“除了大长老，世上无人能救他。”云翎回过神，问：“为何我是圣子，听你们刚才说，慕容锦的母亲是渚沙圣女？圣子不应该是他么？”

　　杭白与商陆对视一眼，商陆否认道：“不是他，圣女生前将我族圣物放进您生母体内，圣物随母亲分娩传承，自然在圣子身体里。”

　　“……”听起来真邪乎，云翎指了指又飞到他头顶的小金虫，“所以这虫子能判断圣物在谁身体里？”杭白扑哧一笑：“对，不过这并非普通的虫子，是我族的圣灵虫，仅此一只，不如圣子猜猜圣灵虫活了多久。”

　　早听说九黎族人不老不死，活到上百年，感觉自己要死了的时候，便找颗树坐下圆寂，没了呼吸都还是容颜鼎盛时的模样。所以这胖虫也应该活了许久，云翎嘴角一抽：“一百年？”

　　商陆轻弯唇角：“我们俩不清楚这个，书籍未曾记载，上千年总是有的。”

　　云翎：“……”

　　云翎仰头，那胖虫耀武扬威一般在他眼前转悠，通体金黄，双翅是透明的淡金色，在他鼻尖搓了个脚，又飞到云翎头顶，趴在发团前，似乎打算睡觉。云翎指了指自己脑袋顶：“不会在我头上住下了吧？”

　　杭白：“……”

　　商陆：“……好像是的。”

　　云翎：“……”

　　既然他们对云翎没有敌意，谢景轩稍稍放下心，可既然云翎是九黎族的圣子，他们又为何要对他下毒。谢景轩叫了声：“殿下。”云翎回头，惊觉谢景轩身上中了毒，便对杭白说：“谢景轩，是我朋友，他以为你们来者不善，贸然出手，还望二位救助。”

　　杭白与商陆对视一眼，点点头：“是圣子朋友，我们莽撞了。”说罢从腰间锦囊中掏出一粒药丸，上前递给谢景轩：“对不住。”

　　谢景轩谨慎地查看，发现不出异常，直接咽下了，不过片刻，体内乱窜的真气重新归位，胸口压抑感逐渐消失，云翎看他的脸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好转，呼出口气：“锦哥哥，搜身，然后把这两扔街上去。”

　　慕容锦让暗卫押下那两斥候，云翎松了口气，真是有惊无险。杭白敏锐地察觉出现场谁是老大，一双眼眨也不眨地盯住云翎，直盯得云翎主动开口：“还有什么事吗？”杭白支支吾吾半晌，商陆转过脸去，杭白低声问：“怎么办？”

　　商陆回头，稍稍仰脖子看他：“虽然很不好意思，但是……”

　　杭白点头：“再这样下去，咱俩得晕了吧。”

　　商陆严肃地点了点头。杭白捧起云翎双手，满脸期待，直勾勾地凝视他：“是这样的，路上小偷偷了我们的钱，到长安后又人生地不熟，睡了四天大街，这也没什么，就是……”

　　云翎抹了把脸：“没饭吃是吧。”

　　杭白泫然欲泣，重重点头：“昨天商陆偷了人家吃剩下的包子，就半个您知道吗，根本不够吃到今天！”简直是血泪般的控诉，云翎哭笑不得，杭白比他高出半个脑袋，云翎只好举起手拍拍他的头顶：“进去吧，让你们家小公子准备点山珍海味招待你们。”

　　杭白感激不已，商陆拍了他的手：“别握了，圣子是凡体，你浑身是毒，他受不住的。”杭白忙放开他，不好意思地说：“抱歉。”云翎摆手：“没事，锦哥哥麻烦你。”慕容锦很不想管这两浑身银饰的妖艳货，翻个白眼：“行，我去安排厨子。”

　　那两有说有笑的去了饭厅，王韶颜担心消失太久让慕容隶察觉，便先告辞而去，云翎和谢景轩去曲池边上晃悠，沿途柳色如新，湖面波光粼粼，偶尔有锦鲤蹦出水面，再潜入池中，留下一汪涟漪。

　　夏天黑的晚，此时阳光并未黯淡分毫，明晃晃的扎眼。云翎在阑干边住脚，斜他一眼：“景哥哥以前可严肃多了。”谢景轩一愣，这才想起早先那幕，伸长手臂揽住他，云翎顺势倚在他肩头，打了个哈欠，谢景轩语带笑意：“先提寡妇偷汉的不是殿下？”

　　“你又不是寡妇。”云翎仰头：“笑什么笑不准笑。”谢景轩收敛笑容，压低了嗓子：“对，殿下尚未娶扶倾，算不得寡妇，黄花闺女怎么样？让殿下做一回采花贼，如何？”云翎直起身，恼羞成怒：“谢景轩你个老流氓。”

　　“其实我有点生气。”谢景轩忽然严肃起来，云翎莫名其妙地反问：“怎么？”

　　“你和太子妃。”谢景轩感慨道：“怀灵七年，若非为了我，你也不用娶她。”

　　云翎举目远眺，当年曲池边亭台楼阁，凤舞翔鸾，每逢佳节更是莺歌燕语，芙蓉园中百花争奇斗艳，如今满目疮痍，三天三夜不熄的大火将一切烧了个干净。

　　长安仍唤长安，却已不是当年的长安。

　　云翎笑了笑：“那会儿急啊，我一时想不出更圆全的法子，王右相肯大义灭亲，我却之不恭。再说韶颜是个好姑娘，是我配不上她。”

　　谢景轩凝视他的眉眼：“你真这么想？”云翎有些出神，王韶颜比他勇敢得多，恍惚间还能听见她进了含元殿，在王兮染兵败如山倒时，贵妃的侄女跪在大殿上，在恢弘巍峨的琉璃瓦下，三叩大礼，哭着说：“韶颜来为您送行。”

　　王韶颜比他年纪小，却如此深明大义，云翎真心过意不去却无可奈何。也许大夏若还在，这场巨变没有发生，韶颜真的会如她所言，改变他，他们不会相交而过，或许会携手走完剩下的路。

　　在娶她的时候，云翎想的是尽一生所能照顾她，但在生死关头，在李羡自尽的消息传来时，云翎想也没想，丢下了王韶颜。那时大雨滂沱，浇不灭远方的滚滚黑烟，仿佛地狱。

　　“我有时候会觉得，”云翎淡淡地开口，“这一生尽是辜负。皇祖母要我做皇帝，我不肯，父亲要我代替他的灵儿，我做不到，锦哥哥要真心，我不仅给不了还要继续利用他的真心，可能秦槐说得对……我迟早是有报应的。”

　　谢景轩没想到云翎会那么坦然的说出这些话，就像许多年前，他藏在角落里，一声不吭地发呆，云翎是何时开始害怕神鬼之说的，不知道。

　　只知道天明六年前，云翎会讲听来的鬼故事吓唬十二三岁的谢景轩，后来，他母亲张昀柔去世后，他再也不提这些，整夜整夜的做噩梦，谢景轩见过他爬起来，抓起纸和笔，疯狂地写张昀柔的名字。

　　谢景轩给了他一颗仙人球，骗他说是他母亲陵寝边长出来的，云翎就将仙人球带在身边，很长一段时间，睡觉吃饭看书写字下棋，就连练习骑马射箭时也带在身边。那会儿他多大，谢景轩恍惚间想，七八岁吧。

　　在他得知李羡把云翎关进灵堂时，已经是事情结束以后了，那是张昀柔逝世后谢景轩第二次看见云翎。他们一起吃饭，中秋节的晚宴上，云翎只吃了一点，便跑到花丛后全吐了出来，脸色惨白。

　　谢景轩忙完应酬才顾得上他，云翎站在池子边上，明明还是个小孩儿，身子单薄得像是一阵风都能吹倒，他跳进了水池里，跟着他的丫鬟一点儿也不着急，慢悠悠地去叫人。

　　谢景轩救了他第二次。但云翎会水，他记得，自谢景轩陪伴云翎左右起，第一件事就是让他学会划水。云翎果然浮出水面，他仰头看天边硕大的明月，两串泪珠滑进水中，此后再也未哭着闹着要娘亲。

　　他飞快地划到云翎身边，生气地问：“殿下你做什么呢？”云翎笑了，笑容有些仓皇，泪水早已干涸，连泪痕都消失无踪，他小心翼翼地说：“对不起。”

　　谢景轩紧紧将他抱进怀里。

　　他听见小云翎不停地重复着：“对不起……”

　　一个失去的人，却要不停地说对不起，有这么坦然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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