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世山河

作者:糖炒年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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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调皮


      等到傍晚,扁素凡将药粉洒进熏香,点燃放到床边。

      没过多久,云翎轻声试探:“桐雾?小桐桐?”床上没反应,云翎做贼似的,两只手比成咸猪手,悄咪咪地靠近,对方忽然转了个面,吓云翎一跳。等桐雾转过来,三人才发现他已睡着了,嘴里还梦呓着:“丑八怪……我跟你没完……”

      云翎回头,委屈地皱了下脸,慕容锦笑着摇摇头。扁素凡从储物柜中摸出准备好的女装:“殿下,事不宜迟,快。再过半个时辰,慕容肆他们便到东宫。”

      云翎小心翼翼摘下面具,摩挲下巴:“真好玩。”慕容锦拍了下他的后脑勺:“你倒是玩的开心,让我们这些人提心吊胆。”

      “下不为例,下不为例!”云翎笑嘻嘻地举双手,正要开始解衣带,看他俩都盯着自己,便嘴角抽搐道:“你俩先出去。”扁素凡面无表情:“我出去可以,你会系衣带?”

      慕容锦一脸正经:“他偷看你怎么办?我得帮你挡着。”

      云翎:“……”

      朱明秀送来的是三重苏绣纱衣,加上披帛和内襦,活生生套了五件,云翎心无可恋道:“不是说轻便些的吗?”扁素凡颇有点幸灾乐祸:“明秀说云音是仙子,自然不能穿着寒碜,这纱衣已是她那里最轻便的。”

      “李公子,在吗?”门外有人敲门,云翎提着裙子披头散发躲到床后面。扁素凡上前开门,是鸣春。她怀里抱着脂粉盒,见到扁素凡先施了一礼,恭敬地说:“奴婢照明秀楼主吩咐,来为公子上妆。”

      等鸣春大功告成,云翎不得不感叹:“好手艺。”这镜子里的人,和他本来面貌已大为不同,形色更加柔和,却凭空多了份冷艳,与夏朝太子李云翎完全不一样。

      鸣春莞尔:“明秀楼主吩咐,为避免殿下让人认出来,便多做了修饰。现下应该无人能认出是太子殿下。”她红着脸羞涩一笑,吐吐舌头:“恭迎云音仙子。”

      三重纱衣,锦绣华裳,面若桃花,眉目似画。

      额间金钿,唇上薄砂,烟黛细眉,珍珠步摇。

      “我觉得我可能要放弃翎儿了。”慕容锦轻拂云翎鬓边青丝,嗓音低哑:“云音仙子,可愿嫁凡人慕容锦为妻?”

      “别别别,别惹我破功。”云翎一爪子拍开他,不敢大笑,怕脸上擦得厚厚的粉疯狂往下掉,他屏住气,憋不住,最后捂着嘴笑出声:“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慕容锦翻了个白眼,扁素凡翻了个白眼,鸣春低下头偷偷翻了个白眼。

      “好了,素凡带我过去吧,便说妄生费尽心力祷告求来的。”

      扁素凡:“哦,所以李妄生费尽心力祷告,祷病了都。”

      慕容锦:“好辛苦哦。”

      鸣春点了点头。

      “不要逗我笑!”云翎双手在腹前交握,挺直了身子,极缓慢地往前走几步。

      然后——

      摔了。

      幸好慕容锦眼疾手快,一把将他揽进怀里,云翎一下摔在慕容锦身上,慕容锦一时没站稳,两人齐齐向后倒去。云翎的额头一下砸中慕容锦鼻梁,他龇着牙轻嘶:“这什么破裙子。”扁素凡在他俩身旁蹲下,微笑道:“殿下的绝技,平地摔跤。”

      鸣春俯身,认真地说:“殿下,这裙子是朱老板手上最贵的一条,值五百两白银。”

      云翎:“……有钱人真奢侈。”

      “你们,在做什么。”

      慕容锦:“?”

      云翎:“?”

      扁素凡:“?”

      鸣春:“?”

      四道目光一起打向床那边,将醒来的桐雾照了个透亮。云翎咽口唾沫,鸣春想也没想飞速上前一掌劈晕,慕容锦:“真暴力。”

      扁素凡:“就是。”

      云翎:“我也这么觉得。”

      慕容锦和扁素凡一齐望向他:“你闭嘴。”

      慕容锦先去见圣武帝,据说朝臣都跟着一起去了东宫正殿。扁素凡将云翎的手臂扶着,领他慢腾腾适应这价值五百两白银的破裙子。等云翎终于不平地摔跤,才戴上面纱,避开大路,绕小道去了正殿。

      慕容肆在正上方,慕容隶在他身旁,慕容锦在座首左下第一的位置,而谢景轩在座首右下第一。慕容锦没什么表情,淡然地喝着酒,身旁姬妾看也不看一眼。

      谢景轩更甚,直接用浑身冷气将人吓退,好几个小哥儿大着胆子上前,都让谢景轩冷冰冰的视线斥开。简直是一座移动冰雕,慕容锦咋舌,冷酷无情谢头铁。

      慕容隶正向他爹邀功:“父皇,仙子为东宫诚意感动,想来今晚便要露出庐山真面目。”慕容肆恨铁不成钢,奈何这个没用的儿子却正好是他最宠的,他沉着脸点头:“恩。”

      太监拿一卷黄布诏书立在大殿中央,拔高了嗓子:“端午佳节,适逢盛宴,吾南蛮之圣武朝今既是元年,然则四方未定,江山未稳,朕每辗转思之,夙夜难寐,以为不可大飨其盛,故移奢入简,又感于太子诚心,移庆宴于东宫,吾朝之贤良重臣,一应共享节庆,共商长久!”

      礼乐队纷纷从侧面入场,丝竹管弦喑哑,宫商角徵丁零。等众人兴致散了大半,扁素凡才带着云翎姗姗来迟。慕容隶心底已经在琢磨要如何收拾那乱开黄腔的李妄生。

      只见扁素凡笼袖上前,恭恭敬敬地作揖:“陛下,云音仙子感陛下与殿下胸怀,正在门外。”

      “快召她进来!”慕容隶腾地起身眺望,慕容肆狠狠瞪他一眼,慕容隶手一缩,又默然坐下,按捺不住激动之情。圣武帝眉峰耷拉了,透出些衰老,不过双目炯炯有神,嗓音浑厚低沉:“扁大夫,朕以为中原人不信神仙一说,想不到竟真有所谓的云音仙子。”

      “陛下,我们汉民先祖便是天神女娲,中原人一向敬畏神明,只是不常挂在口中。素凡表亲妄生的家乡,敬神之风俗盛,常得神明感召于心,故所谓仙子并非妄言。”

      “父皇,请将仙子召进来,一见便知!”慕容隶急不可耐,心道他父皇事儿真多。慕容肆颔首,他的大太监高声喊:“宣,云音仙子进殿!”

      云翎在门外等到百无聊赖,猛一听有人喊云音,竟没反应过来,待低头时瞅见身上这五百两白银的衣裳,顿时清醒了,迈着小步拿着身段缓步迈过门槛。

      一身锦绣纱衣风华绝代,路过时仿佛飘起香风阵阵,令人不自觉地忆起当年长安十里繁华,风月之后,是佳人半遮半露的风骨容颜,是天人落地时飘落在彷徨游子心头的诗篇。

      谢景轩就知道,李云翎这个猪,又要摔。

      在云翎拿捏着步伐靠近慕容父子时,前脚踩中了裙摆,两只眼睛稍稍瞪大,一手刚伸出以维持平衡,便被谢景轩和慕容锦一人兜住一边。

      谢景轩狠狠瞪了一眼慕容锦,慕容锦狠狠瞪了一眼谢景轩。

      云翎来回瞪了他俩一眼,站直身体,抽回双手交握于腹前,向慕容父子点头致意。慕容肆有点相信仙子一说了,不卑不亢的姿态和凌厉清冽的目光,不知道天人长什么样,或许便是如此吧。

      慕容隶两只眼珠几乎瞪出眼眶,就那么瞪直了眼,而谢景轩和慕容锦两人还立在她身后,一人搀住一边胳膊,慕容隶赫然记起那个丑八怪说,仙子是不让碰的,顿时指着他两,想发脾气又不敢,只好恶狠狠地说:“不得对仙子无礼!”

      没人搀他还得摔,云翎忙淡笑着摆摆手,示意不必介意。扁素凡自然心领神会,赶忙上前打圆场:“仙子说这两位与她有缘,让他们搀着也无妨。”

      云翎闻言轻轻颔首。

      王韶颜看呆了,这不是云翎,但又很像他。是仙子长得像云翎,还是云翎长得像仙子?

      慕容肆没什么反应,在周围人都惊呆了并窃窃私语时,他一道犀利如刀的目光正在云翎身上划拉,他在等一个消息,一个确认仙子是仙子的消息。

      与此同时,银杏殿云翎厢房中。

      桐雾醒了,一睁眼便看到那丑八怪李妄生在烛火下写字。他本想冷眼不理他,但毕竟是这丑八怪救了自己。

      桐雾凝视他的侧颜,心想既然先前不要,为什么后来又要?桐雾很想问问他,非得把他弄得狼狈不堪,才因可怜而救下他?他不太需要这种可怜。

      桐雾和衣下床,那李妄生见他醒了,笑声温和:“你醒了。”

      回廊外夜色深幽,虫鸣起伏。

      黄黑的一张脸,牙很白,笑起来眼角弯弯的,桐雾迈步上前,低头看他写的字,一笔一划极为工整,就像……在练字一般。

      多久没有这般安宁了,桐雾心想,没有莺歌燕语,没有粗糙而充满欲念的抚摸,仿佛整个世界都被关进一个狭小的笼中,在这里,安静占据了心房。

      直到突如其来的粗暴吼叫撕破寂静。李妄生护在桐雾身前,桐雾察觉到他在发抖。门外闯进来一帮皇帝亲卫,为首的便是慕容肆的心腹马奎,他上前问:“谁是李妄生?”桐雾看向面前的这人,他很快镇静地点头:“是我,有什么事?”

      “听说你病了?”那人警惕地上下打量他,李妄生轻轻点头:“为殿下求神,伤了元气。”

      问他那人身后跟着虞繁期,为首的捉住‘画中仙’,马奎凶神恶煞:“是不是他?”虞繁期抖着脖子点头:“是他是他,是李妄生!”

      为首那人威胁道:“敢说半句假说,脑袋别想再呆脖子上!”说完一把扔开他,凶恶的目光在李妄生身上上下逡巡。虞繁期跪在地上,连连磕头:“小人不敢,望兵爷明察,此人的确是李妄生!”

      只是那李妄生却像不认识他似的,淡漠了眉眼,静静地看他。虞繁期抖成了筛子,不敢说话。亲卫冷哼一声,挥刀的手一甩:“我们走!”

      潮水般涌来,又潮水般褪去。

      寂静重新填灌这偌大的厢房。虞繁期看一眼李妄生,也走了。桐雾问:“你的云音仙子呢?”这丑八怪李妄生又开始练字,答他的问题时却温和:“正在见皇帝吧。”

      “我先前,”桐雾回忆起来,一睁眼时入目的美人,惊艳而震撼,“似乎见着过他。”李妄生抬眼,与他四目相对,笑了笑,摇摇头,埋首继续写,翻来覆去却只有一句:扶大厦于将倾。

      东宫正殿。

      马奎在慕容肆耳边说了几句,圣武帝看云翎的眼神又变了,似乎一言难尽,但却多了份恭敬,招手命令:“来人,给仙子看座!”

      云翎再次摇头,忽然指向在座一人。众人随他的指向望去,是坐在诸位大臣身后一言不发的齐澜。

      端午节宴,太子府的侍妾哥儿都让慕容锦贡献出来招待客人。这些美人纷纷寻找自己的目标下手,唯有齐澜,厌恶地看着眼前的闹剧,坐在角落里,沉默而安静。

      扁素凡便对齐澜说:“齐公子,仙子问你,有什么愿望?”

      一时间鸦雀无声。

      齐澜终于见到那清风十里的仙子正面对他,蛾眉皓首,星月高华,一时发愣。这人真是仙子?真能实现他的愿望?这世上真有神仙这玩意儿?

      家国纾难,天不应他;被劫东宫,天不应他;饱受耻辱,天不应他;如今心已麻木,仙子问他,你有什么愿望?

      齐澜笑了,哈哈大笑,仰天长叹,忽然指着云翎,广袖曳地,青丝泼乱。他瞪大双目,仿佛是应该生气的,气极反笑,反过来质问仙子:“你能还我大夏?”

      “你能复我王朝?”

      “你能拯救斯民于水火,驱异族而守中原?”

      “你能让时光逆流,洗净我一身屈辱?”

      云翎竭力维持面上的淡笑,谢景轩和慕容锦握着他的手同时一紧,扁素凡打断齐澜:“齐公子,仙子说,江山易主是天之运势使然,仙子无法违抗天命。还请齐公子重新提一个愿望,若仙子能助你,定会竭尽所能。”

      慕容隶已勃然大怒,慕容肆的脸色也不大好看。慕容太子长臂一挥:“把他给我拿下!”扁素凡阻止道:“殿下,不可,仙子自觉与他有缘,殿下这么做,是要让仙子下不来台。”

      慕容隶又望向云翎,只见他微微摇头,便强压震怒,恶狼般的视线刺向他。慕容肆晓得此人是齐太傅的宝贝独子,他静坐不动,暗沉沉地看住他。

      齐澜扬起下巴,桀骜道:“那么,但求一死。”

      慕容隶腾地立起身:“你莫要不知好歹!”

      云翎侧首在慕容锦耳边低语几句,慕容锦听完,看了谢景轩一眼,两人便搀着他到齐澜面前。齐澜定定地注视他,云翎向他伸出一只手,手心朝上,齐澜怔忪,低头望向他的掌心,忽然泪流满面。

      他跪倒在地,抱拳稽首:“多谢仙子。”

      云翎弯身拍拍他的脑袋,又回头看一眼扁素凡,笑了笑。

      扁素凡上前一步,正对慕容父子,恭敬地请求:“仙子已知晓齐澜心中愿望,不过此愿望症结所在还是殿下,故此仙子恳求二位能代仙子答应齐公子的要求。待仙子荣归仙位,会向天帝禀明功德,护佑圣武朝。”

      慕容肆这回却主动开口:“齐公子,请讲。”

      齐澜挺直脊背,笔挺地跪着,面向他,一字一句答:“吾父年老,儿恨不能侍奉父亲,请陛下放齐澜离开东宫,与吾父相聚,侍候终老。”

      慕容肆恨不得快点把他弄走,眼神稍亮,轻轻颔首:“竟是仙子的意思,朕不好拂仙子美意,何况齐公子孝心难得,朕便准了齐公子这个愿望!”

      扁素凡抱拳道:“陛下英明!”四周大臣察言观色,纷纷抱拳:“陛下英明!”

      见任务完成,云翎也不敢再多待以免暴露,他向扁素凡微一颔首。

      扁素凡上前从谢景轩和慕容锦手中接过云翎,对慕容肆说:“陛下,仙子对草民那表弟甚为喜爱,现下便去与他道别。为感谢陛下今日款待,日后陛下若有何困惑,直需问我那表弟,由他代为转达,仙子若能助陛下一臂之力,定会倾囊相助。”

      慕容肆终于站起身,双手交叠按在胸前,是南蛮的行礼方式,他微一俯首:“朕便多谢仙子挂怀。”慕容隶刚想大喊一声别走,硬生生让慕容肆的目光压回喉咙里,心不甘情不愿地目送云翎离开。

      扁素凡领着云翎回了银杏殿。

      桐雾正在看那丑八怪写字,听见门外动静,抬头望去,一时惊讶得无法动弹,张着嘴结结巴巴地说:“云……云音仙子?”云翎朝他勾了勾手指,桐雾便向他走去,睁大了双眼呢喃:“竟然……真的有。”

      云翎出手迅疾如闪电,啪啪两下点了桐雾睡穴,扁素凡双臂一捞揽住跌倒的桐雾,将他扶去床上躺好。云翎静耳聆听四周无人,才松了口气,笑着喊那转身看他的青年:“豆儿,多谢啦!”

      黄豆摘掉脸上的面具,红着脸说:“殿下真漂亮。”

      云翎随手取了架子上的布巾狂擦脸上厚厚的粉,朝他做了个鬼脸:“怎么,让本仙子美貌迷住了?”黄豆翻个白眼:“殿下又不是真的女孩子。”云翎真实的容颜并不如上完妆后那么美艳,更多是英气。

      云翎迈步到桌旁:“写什么呢?”拾起宣纸一看,笑了:“不错,有我三分意思。”黄豆嘿嘿一笑,想起来似的说:“对了,有一堆蛮人来过,我看来者不善,是来找你的。”

      云翎哼笑一声:“是不是抓了个人,问他你是不是李妄生?”黄豆把面具交给扁素凡,轻声答:“确实如此。”扁素凡抬眼:“幸亏殿下料事如神,让谢将军偷偷把黄豆送进东宫伪装成殿下,否则慕容肆一来发现妄生不在,那可就好玩了。”

      “慕容肆多疑,他多疑,你比他更多疑更谨慎,不难应对。”云翎拍拍脸颊,打了个哈欠:“我以为他还会派人跟我们回银杏殿,想不到竟没有。豆儿,今天有劳你帮忙。”

      “殿下不如感谢黄豆与你身材脸型相似,”扁素凡抬手比他俩身高,戏谑他,“黄豆刚进将军府还没殿下高,如今竟是不差毫厘。”云翎白他一眼,撇嘴:“你是间接说我长不高?”

      “殿下,你到现在都没谢将军高,就不着急么?”扁素凡眯起眼睛笑着提醒他,云翎反问:“恩?什么意思,为什么我要和景轩一般高?”黄豆直觉这话题不大对劲,视线默默在他两间逡巡,指了指桐雾:“我去看看他。”

      “你人小,怎么压得住谢将军。”扁素凡一脸的高深莫测,云翎莫名其妙:“我又没想压他一头。”

      鸡同鸭讲,扁素凡懒得与他解释,摆摆手:“是是是,殿下就是被压的。”

      云翎:“……”

      他瞪一眼扁素凡,转身去查看桐雾的情况,看面色虽是没啥问题,云翎不放心,招呼扁大夫:“素凡,你来看看,要不给他弄点药养养身子?”

      这等小病,扁素凡上下扫一眼便差不多清楚:“不碍事,他现在不宜吃药。我想慕容隶为了调教他,喂了不少乱七八糟的药,对身体损伤不小。好生休息,吃好喝好多练练功,自然就无碍了。”

      “真是不敢想象齐澜受过何种对待。”云翎叹口气,扁素凡不由得忆起殿上一幕,他从周围人和慕容父子神态中看得出,他们都以为云翎真是仙子,便只看一眼就明白素昧平生的齐澜内心所想。

      而扁素凡只是照云翎吩咐他的话说,虽然他很清楚云翎并非能摸透人心的仙子,但他不明白,何以云翎走到齐澜面前,满身桀骜但求一死的齐公子便跪了下去。

      “殿下也未曾说一句话,齐澜是怎么了?”扁素凡大惑不解,云翎轻勾唇角,伸出右手,扁素凡不自觉地望过去,只见两行小楷,不大不小正铺满掌心,写着:“树欲静,风不止。”

      “子欲养而亲不待……”扁素凡恍然大悟,叹道:“齐公子饱读诗书,明孝悌知礼仪,当时一心求死,顿时想到家中老父,而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该自弃性命,一时情难自已。”

      “恩,他最好的愿望哪是还他家国,”云翎轻声叹息,“那是我的愿望。若当时齐澜执着家国,我这办法反而会弄巧成拙,幸好他大概明白,齐太傅病了,病的很严重,得快回家去侍奉父亲。”

      “否则齐公子一心与慕容父子过不去,当着众臣的面让圣武帝下不来台,后果不堪设想。”扁素凡顿时心有余悸,还以为云翎有万全之策,原来也是走一步看一步。

      “他若真那么做,不顾及家中年迈又因担心弱子而重病的父亲,我大概也不想救他。”云翎笑了:“该救不该救,并非我做下的决定,而是他自己。一个心中连老父亲都没有的人,谈什么家国?救了又能如何?迟早还会把自己送进去。”

      “殿下想说,是齐澜关键时刻的抉择,自己救了自己?”扁素凡不禁佩服云翎,有些看似不经意的做法,却足以验出一个人是做戏还是真心。

      云翎笑着点头:“齐公子未曾让齐太傅失望,他对我大夏,亦是一片赤诚。只希望他在长安韬光养晦,来日若用得到他,云翎定会登门拜访。”

      扁素凡淡笑不言语,云翎拿帕子浸水在脸上擦来擦去,就是擦不尽这粉,顿时有些气馁,问扁素凡:“有没有能擦粉的药?”

      “……”扁素凡笑眯眯地反问:“殿下你当我这儿是百货铺子?还是开药店的?”云翎指着额前一坨白·粉:“不然这怎么办?”

      “慢慢擦。”扁素凡冷酷无情道,云翎悲伤地一屁股跌坐进椅子里,满脸不甘愿,拿帕子使劲摩擦。黄豆实在看不下他这么粗暴地对自己那张脸,抢了云翎的帕子,仔细在他额前擦拭:“殿下,你现在全身最值钱的就是这张脸,且擦且珍惜。”

      云翎:“……”

      过了许久,谢景轩一个人来了。云翎还在擦粉,黄豆擦得手酸,云翎便自己擦,擦得腰酸背痛手抽筋。扁素凡不便多留,见谢景轩出现,向云翎告辞离去。

      “景哥哥,快来帮我擦一下。”云翎将帕子向他扔去,瘫倒在椅背上,仰天兴叹:“那些妃子成天在脸上抹许多粉,擦着不回累么?”

      谢景轩便到他身后,怕椅背太硬,让云翎背靠自己,拿了帕子帮他擦拭,柔声说:“齐太傅这下能放心了。”云翎想着想着,忍不住发笑,摆手说:“我本想利用虞繁期救齐澜出去,结果真是瞎猫撞上死耗子,慕容隶竟相信仙子一说。”

      “真逗!”云翎拍桌狂笑,谢景轩忙拿住他的手腕:“当心受伤。我早说了慕容隶和你不能比,他颟顸无知,满脑子色·欲·淫·念,若你画了幅美人图说是他娘,他也信。”

      云翎感叹:“想不到慕容肆能征善战,戎马一生,如今入主中原,当皇帝不过半年又染上重病。唯一的儿子却是这般不争气。”

      “他以前有个大儿子,诗词歌赋样样精通,才学品貌俱佳,都说与中原太子相比也不逊色,可惜……让他自己给杀了。”谢景轩食指伸到云翎唇边:“伸舌头。”

      云翎悚然一惊:“做什么?”

      “我听说口中涎液有去污之用,你这白粉用水擦不尽。”

      “真的假的?”云翎仰头,与谢景轩对视:“我怎么觉得你不怀好意呢?”

      谢景轩收回手:“不愿意便算了。”

      “……”云翎豁出去道:“哦……那,我勉为其难……”

      黄豆背对他两,一动不敢动,盯着桐雾睡熟的脸,心中默念非礼勿视非礼勿听——

      云翎侧转身,屈起下肢,两只脚紧扒椅子边沿,怂成一坨,抱住谢景轩去洗了干净的右手,默默含住食指,双颊绯红,低声念叨:“擦不干净我跟你没完。”谢景轩眼神中的温柔多的盛也盛不住,软滑温热的触感由指尖蔓延到心脏,像一只啃果子的小松鼠。

      “翎儿……”谢景轩嗓音沙哑。云翎触电般扔开他,颤声说:“好……好了……”

      谢景轩心道,云翎竟然没想到直接将唾沫吐到帕子上,嘿嘿。

      诡计得逞的谢大将军半蹲下身,恰好与椅子上的云翎视线齐平,谢景轩拂开他的额发,慢条斯理地擦拭。云翎眨巴眼瞧他,忽然倾了上身,谢景轩吓得张开双臂,云翎一咕噜跌进他怀里,树袋熊似的扒住谢景轩:“景哥哥,我害怕。”

      “怕什么?”谢景轩将他抱起来,两人去了回廊。黄豆终于松了口气。

      云翎瞪圆两只眼睛,细细地凝视他,半晌才喃喃:“怕你离开我,怕你不要翎儿了。”

      谢景轩哑然失笑,在他额前印下一吻:“傻。”

      拥有的时候,想到的全都是失去,因为失去过,所以怕了。

      云翎揽住谢景轩的脖子,头倚在他侧颊边,轻声说:“我无法实现你的愿望,你会生我气吗?”

      ——“因为你是希望,任何人被希望抛弃了,都会生气的吧,”

      “景轩没有别的奢望,让我抱抱你,就够了。”谢景轩柔声安抚他,这么大一坨,已经不是从前的小孩子,云翎都长这么大了,谢景轩却始终记得他小时候的模样。

      真是残忍啊,云翎点了点头:“好。”若不去互相招惹反而相安无事,仍能明主贤臣的做着样子,可一旦撩拨,主动的人自然偿了心愿,被撩的人只有默默告诉自己:不行,不能动心。

      道阻且长,如何从之?

      云翎紧紧抱住谢景轩,诱惑般在他耳边低笑:“只要是景哥哥,做什么都可以,只有真心,不行。”谢景轩蓦地一僵,云翎退开他,站起身,有些失落,却还是笑着的:“再等等吧,十年我们都等过去了。”

      再等等,谢景轩仰头,天幕中群星繁烁,云翎身后是无数遥远的星辰,天际星河恢弘壮阔,一如许多年前,爬到假山顶上的小云翎身后那条漫长又蜿蜒的时光长河。

      他挥舞着小小的手臂,向他吆喝:“景哥哥,等翎儿长大!翎儿长大了要娶景哥哥!”

      谢景轩一张板着的脸霎时红得滚烫,那一年,星辰太美,炫目了往后数十年的光阴。

      谢景轩向他伸出手,轻弯唇角,宛如寒冬腊梅,幽香夺人心魄,他沙哑着嗓子,重复多年前那个看似轻佻却庄重的诺言:“景哥哥喜欢翎儿,所有的喜欢。所以,我等你。”

      云翎握住他的手,一站一坐,相视而笑。

      黄豆恰好目睹这一幕,他呆立良久,一声叹息。

      云翎和谢景轩回了屋里,见黄豆坐那儿,神情哀伤,又若有所思。云翎拍他后脑勺:“想什么呢?这么入神。”黄豆唔一声,回过神来,呆着脸注视云翎,摇头叹气:“殿下,我想月儿了。”

      云翎一愣,谢景轩走到他身后,云翎回眸与他对视一眼,谢景轩轻皱眉头,云翎摇脑袋。黄豆揉揉眼睛,念叨道:“不晓得她过不过得惯宫里的日子,她睡觉不安分,容易受凉,有没有人给她盖被子——”

      “你想见她吗?”云翎蹲下身,仰头看他,黄豆抹把眼睛,点头:“她肯定不想见我。”

      “我进东宫这些天,倒是未曾见过她。不如我帮你问问。”云翎站起身,回头对谢景轩说:“便把黄豆留在东宫,行吗?”谢景轩没什么意见:“就说你病了,他来照顾你。”

      “恩,行。”

      “殿下……”黄豆感激地望着他,嗫嚅嘴唇,半晌才继续道:“我绝不给你添麻烦!”云翎轻笑一声,指着床上的桐雾:“添不添麻烦倒是其次,劳烦你照管好桐雾,我看他受伤不轻。”黄豆郑重点头,半晌又说:“殿下,他身子究竟怎么了?”

      云翎按住他头顶:“少儿不宜。”

      谢景轩:“……”

      黄豆:“……”

      谢景轩不便在宫中多待,没多久便辞了云翎回谢府,慕容锦与东宫关系向来恶劣,庆宴一结束也回了锦王府。云翎房中有两张床,黄豆和桐雾挤一张,云翎睡另一张,躺下去又睡不着,想谢景轩,也想到了李羡。

      李羡逼得他意识到,男人可以喜欢男人,而谢景轩。谢景轩,算什么呢?云翎翻转身伏趴着,谢景轩,比他自己的性命还重要。因为他答应过谢老将军,要护他万全的。可景轩那么厉害,他其实根本不需要他。

      谢家军是景轩的,鸾凤阁是景轩的,只要他想,他可以随时抛下他,自行起义,一样可成大业,还少了他这个优柔寡断的拖油瓶。

      云翎辗转反侧,想来想去,只想到谢景轩温柔如水的眼神,还有他刚毅英俊的面庞,有小时候跟在他屁股后面的执着,每次叫他殿下就会责他淘气,叫翎儿时会温柔的多。

      想着想着也睡着了,第二天还是给黄豆唤醒的,端了盛温水的脸盆放在架子上,小心翼翼地喊醒他,见云翎睡眼惺忪,是醒了,才说:“殿下,过午时了。上午太子派人来找过你,我说你还在睡觉,他就走掉了。”

      云翎拿帕子慢悠悠地擦脸,问:“什么事?”

      黄豆说:“太子昨天见到仙子,说是你的功劳,要赏你,要你去听赏。”

      云翎从床上蹦起身,黄豆帮他配好面具,又是黄黑的一张脸,趁黄豆给他系衣带的间隙打量对面那张床,低声问:“桐雾呢?”黄豆抬眼,摇头答:“一醒来便走了,一句话也没说。”

      “他肯定是回了慕容隶那儿。”云翎打个哈欠,让黄豆帮着穿整齐了衣裳,腰带终于不是打的死结,他漫步到回廊,伸长懒腰。仲夏太阳炽烈地烤着,云翎在回廊边打了一套师傅留下的拳活络身子。

      等了一会儿,低头看自己手上,昨天那六个字忘了擦,谢景轩也忘了。云翎莞尔,想进屋取水擦净,忽然听一声惊呼:“齐公子!”云翎探脑袋,原来是齐澜。

      一身淡蓝长衫,温文如玉的公子,见了云翎,拱手弯身:“殿下,臣马上要离开东宫,特地来向殿下辞行。”云翎摆摆手:“怎么,这回不凶我了?”齐澜微赧,讪笑答:“臣也想通了,活下去才是第一要事,父母在不远游,只愿余生侍奉父亲膝下。”

      “齐公子真甘愿如此善罢甘休?”云翎踱步到书桌边,一屁股坐上桌沿,笑意深长。齐澜一愣,脸上神情一时变化莫测,半晌无奈道:“殿下,臣只问问,昨夜的仙子,是殿下吗?”

      云翎挑眉:“齐公子如何确定是云翎?”

      “臣想看一看殿下的手。”齐澜上前一步,恳求着望他。云翎微眯双眸,齐澜就那么看着他,也未曾退却半步,云翎的笑便转为柔和了,两手在他面前摊开,齐澜一眼便发现那若影若现的六个字。

      相似的掌纹,修长而骨节分明的五指,齐澜撩起衣摆,郑重跪下,一揖到底:“多谢殿下相救!大恩大德,齐澜无以为报。”云翎双手扶起他,淡笑道:“我也是为了太傅,他教导云翎十载,待我犹如亲人。”

      “是儿子不孝,竟枉顾父亲心愿,一心求死。”齐澜隐忍着痛心,黄豆端来两盏茶,云翎从他手中接过,亲自递给齐澜:“太傅也是为了齐公子,当日城破齐太傅想护住我,可见我心死,他本意殉国,又一想到齐公子,便也隐忍着活下去。”

      “臣冒昧请教殿下,”齐澜双手捧过青瓷盏,捏在手心,不安地发问,“殿下真的放弃了?”

      云翎静默,良久,轻轻摇头,叹息一声:“在完成复国之业前,我想随景轩离开长安,平定四方。如今的圣武朝也不过是个徒有其表的空架子,慕容肆入长安前,我便听闻北狄向中原派入诸多斥候打探消息,收买人心。虽说现下是慕容肆当了皇帝,可他的病已上不得战场,慕容隶又荒唐可笑,北狄蓄势南下,中原岌岌可危。”

      “殿下看得洞彻,齐某佩服。”齐澜拱手敬道。

      云翎喝了口茶,一抬下巴,开玩笑般:“当年刘玄德三顾茅庐请见卧龙先生,一番隆中对便知诸葛之名非虚,云翎虽算不得大雪中请见贤士一面,倒也有蜀王爱惜贤才的心。云翎诚心敬齐公子才识,便想问问,齐公子以为天下大势,如何?”

      齐澜拱手再揖,略一思忖,对答道:“天下可分其三。”

      云翎笑问:“何解?”

      “其一,是南蛮。南蛮慕容氏入主中原,打通西南腹地与关中平原,武功甚高,但正如殿下所言,慕容家实在无可继承疆土之人,其颓势难免。但百足之虫死犹不僵,要想拿下南蛮也并不容易。”

      云翎点点头:“我与齐公子所见甚同。”

      “其二,是北狄与西戎。北狄与西戎互有盟约,北狄一直据守玉门关外,北狄疆土西到碎叶城,东至雁门关,骑兵骁勇,能征善战,历来是中原的威胁。西戎与北狄结盟力拒中土,但西戎地势高远,兵力向来为东西南北四国最弱,是故向来依附北狄。”

      云翎颔首:“其三呢?”

      “其三,是东倭。东倭受远洋夷族助力,国力渐长,怀灵年间便侵占江南土地,无恶不作,凶残更甚于南蛮,南蛮打得了北狄,却始终啃不下东倭,慕容肆虽曾将江南赐给慕容锦作封地,但江南尚未完全收复,众所周知,这块封地也不过是挂名。”

      云翎闻及江南,摇了摇头:“是慕容锦自己求的。”齐澜疑惑:“怎么求一块根本未收回的土地?”云翎哂然:“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原因,恐怕是当年……受我影响吧。”

      怀灵七年那会儿,慕容锦问他为什么要理睬江南百姓,或许是那时,让他有了印象。

      齐澜不知其中纠葛,但慕容质子与太子关系亲密,他也历来有耳闻,齐澜犹豫再三,还是按捺不住内心疑惑,疑问他:“殿下不与南蛮为敌,莫非是为了锦王?”云翎纳闷:“为何这么想,不是,不是为了他。”

      齐澜松了口气,吞吐道:“殿下……也知晓我大夏,有个规矩,皇族是不能……”

      云翎笑着接下他的话,眼神中却透出淡漠:“不能宠幸男人。”齐澜猛地抬头,想不到云翎如此直接,他一时也不知该作何言语,讪讪地说:“是如此,可惜齐某,已是残缺之人。”

      “规矩可以废。”云翎扬起下巴,倨傲地反问:“让反对的人闭嘴,不就行了?”

      齐澜怔忪,有些出神,低声喃喃:“若真有这么简单,便好了。我恐怕此生也不会再娶妻,我恨慕容隶。”

      黄豆忽然说:“殿下,我出去给花浇水。”云翎点点头,视线随黄豆出了门去。云翎朝齐澜招手,两人去悬空的回廊上坐下,日头躲进云层,天气霎时阴凉几分。云翎两条腿晃悠一阵,双手撑在身后,扭头望向若有所思的齐澜:“你是读书人,不轻易说恨字,想必也是受尽折磨。”

      “殿下知晓净身房么?”齐澜问他,云翎仰头向后倒去,面朝上躺下身,偷看屋檐外的天空,点了点头:“我知道。你叫我妄生就行,不用见外,我救你一遭,咱俩也算朋友是不是?”

      齐澜侧身面对他,颔首道:“妄生。”

      云翎笑眯眯地回他:“小澜儿。”

      齐澜:“……”

      “想不到殿下表面淡漠,私底下这么……”齐澜笑起来,想说又不好说。云翎嘿嘿一笑:“无妨,有话直说,这儿又没别的人。”齐澜像他一般仰躺下,与云翎并肩,侧头凝视他:“不正经。”

      云翎弯弯唇角,轻声说:“我救你,私心也是希望你好好活着。小澜儿三岁倒背《三字经》,五岁学四书,通读诸子百家,七岁成诗名,十六岁一篇《京都赋》洛阳纸贵,我有幸读过,文采斐然,是大家。来日必成大器。”

      “如今时局艰难,我只恨英雄无用武之地。”齐澜喟然叹道:“过去的事,都已过去。不恨江郎腹中尽,只叹广陵无人听。”

      “并非江郎才尽,而是嵇康广陵一曲,无人能听?”云翎叹息:“小澜儿胸怀抱负,是感叹生不逢时?”

      “当年晋室黑暗,阮籍以醉酒为由拒不为官,乘车至悬崖迎风长叹,魏晋风流全是装出来的豁达,我今日亦感同身受。”齐澜无言,一时哑然,生不逢时,生逢乱世,一身才情,尽付了大江东流。

      “嵇叔夜妻子是曹魏公主,与司马家不两立。嵇中散即使有心为官,怕也难得安宁,阮籍与山巨源后来皆入朝为官,不也是妥协了么?”云翎眨了眨眼:“世间事,又何必钻那些牛角尖?领一份俸禄为一份事,放得下,总需要放下。”

      “妄生是觉得,太多时候,不得不妥协?”齐澜不忿,虽不是对云翎生气,但实在不认同这种看法,耿直道:“我以为,人不能苟且于世,虽遭储君怨恨商鞅亦坚持变法,屈原力谏楚王不成情愿以死殉国,苏武牧羊塞外宁守一身名节,这浩荡历史,留下真名姓的,都是不妥协之人。放下固然为明哲保身的良策,但不放下才是万古长青的真理。”

      “你说得对。”云翎笑了笑:“或许是因为我一直在妥协吧。小澜儿,我已经妥协太多次了啊,要不放下,谈何容易。”

      明知道李羡是昏君,却纵容他荒唐;明知道德妃杀了秀蓉,却无法对那个曾助过自己的妇人痛下杀手;明知道毛丛是贪生怕死之辈,却还是想救他;明知道以身殉国才是亡国之君应做的事,却还是活下来,只因为想见他一面。

      “我不明白,”云翎神情中露出迷茫,他茫然低喃,“我只是希望,你们能好好活着。道义真的,比生命更值钱吗?”

      “殿下,圣人有言,仁义重于性命,为人为义,若不顾道义,要性命有何用?”齐澜叹道:“否则不过是个自私自利的鼠辈。”

      “小澜儿所言极是,妄生受教。”云翎翻坐起身,待了一会儿,摇头苦笑:“是啊,如今众生艰难,若不牺牲,天下又怎是唾手可得?倒是妄生太异想天开,小澜儿莫见怪。”

      齐澜不是很懂他在说什么,但云翎神情间的迷惘又让他不忍开口打断,他只是隐约间明白,云翎的想法,可四书五经上的不一样,他更在乎一个人的性命,只要能好好活着,不去守那些无聊的大道理又如何?

      圣人看重的是一群人,是天下,云翎看到的是一个人,是生活。

      这是他们的殿下吗?齐澜恍惚着想,他会为这片乱世带来什么?还是说,这片乱世,会如何去改变他?改变曾怯懦的、软绵绵的小殿下。

      这时代是冰冻三尺的寒石,而殿下却是豆腐做的软泥。

      “殿下,齐澜冒昧提醒殿下,”他站起身,一撩衣摆,复又在云翎面前郑重地跪下,言辞凿凿,“成大事者,不可有丝毫软弱。性命固然可贵,可妄生想一想,守得了黑暗里苟且的一条命,那千千万万人翘首以盼的黎明,不是拿前仆后继的命换来的么?”

      “当断则断,哪怕是为了……遥不可及的未来。”齐澜深深伏首。

      云翎想扶起他:“别跪,莫要跪我。”

      齐澜摇头:“礼不可废。”

      或许直到很久以后,齐澜做了史官,会在《新夏书》上记下一笔,在筚路蓝缕之初,他们的帝王是如何犹豫不决,是如何迟疑难定,是如何以身涉险,救他一个区区读书人。而他记载云翎扮作仙子的故事会流传更久,为人所津津乐道,成为历代子民心中体恤臣下的好皇帝的代表。

      人们会记得,一个天人一样的平凡人,曾生活在他们中间,或许那个人,就是他们自己。因为软弱,有一些小自私,遇到大事想退缩,偏不听大道理,分明是个普通人,怀着自己察觉不到的善良和乐观的希望,就如同每个人自己。

      云翎见扶他不起,松了手,难过地劝他:“我也不过是东宫的画师。你跪我,于礼也不符。”齐澜一时怔愣,是啊,云翎他,早就不是殿下了。他们都是亡国的遗客。

      “在臣心中,殿下永远是殿下,臣也只对殿下称臣。”齐澜的固执超乎云翎想象,他拍拍他的脑袋,努力做出轻松的笑:“不如我们说点别的,你看我们如何在三分天下中取得一席之地?”

      齐澜颔首,不假思索道:“吞南蛮,间西北,举国之力克东倭。”

      “愿闻其详。”

      “南蛮可以从内部击破,利用朝堂争斗,逼慕容氏禅位,而西戎与北狄多年来貌合神离,只要使两国联盟破裂,我们再借力打力逐个击破,至于东倭,是中原劲敌,不可不举国之力以应对之。我以为,东倭才是最大的威胁。”

      齐澜拱手谦辞道:“其中细则还需再思量,臣也并非高见,只是说出心中看法,望殿下斟酌。”

      “小澜儿所言不差,不过我心中向来没有长远的大计,惯于走一步看一步。”云翎轻咬下唇,思索片刻,低声说:“你与齐太傅便好生待在长安,韬光养晦。小澜儿是治世能臣,我不希望暴殄天物。”

      “可是我已经……”齐澜涨红了脸,忧郁蔓上心头,凄惶不已:“我已经是个脏的人了,怎么能够……”

      “你是觉得自己脏?”云翎默然,一手将他拉进,低声问:“为什么?是因为觉得自己让男人碰过了,所以不耻?还是因为对方是慕容隶,你讨厌他?”

      齐澜看见他揭下脸上的面具,又是那张连天人都要为之惊艳的脸,他看到他笑了,笑容却不曾扩大,他极缓慢地贴近他的颈项,两片唇瓣便在那儿碰了碰,伸出舌尖象征似的点了下,一点湿滑的温热意,在齐澜反应过来之前放开他。

      云翎笑得很无所谓:“现在你让我碰过了,你觉得自己脏吗?”

      “如果你嫌弃自己脏,那碰你的云翎也是脏的。”他拍拍他的肩膀:“若你无法接受慕容隶,就当他是头猪。”

      “我明白了。”齐澜仓皇地颤抖,良久后,释然般叹息:“殿下是天人,臣……谢殿下相救!”

      若仙子愿意拥抱一个一身污秽的人,那么身上那点不堪,都可以洗去的吧,就好像是救赎。齐澜心想,是万念俱灰时,一点不算光明的光明。

      云翎将面具递给他:“小澜儿帮我带上吧,然后你回去,好好活着,一切都有希望,云翎从不食言。”齐澜双手颤抖着接下,深深吸一口气,一切都有希望,如果圣贤的信仰无法将他从慕容隶手下救出,那么云翎呢,云翎是他们这些遗民的希望,他是信仰。

      齐澜心中的郁结仿佛找到了一个突破口,悄无声息地流淌,消散。他带着自己难以察觉的认真为云翎重新覆上另外一张脸,是黄黑脸的青年,成天嬉皮笑脸自得其乐,让人骂了丑八怪也不恼,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再变成仙子骗了所有人。

      “殿下,齐澜愿追随殿下左右,待君再赴河山!”齐澜深深稽首,云翎站起身,向屋内走去,只留下一道剪影,在余晖中聚拢又消弭。

      齐澜离开了东宫。

      这天晚上云翎被黄豆强逼着按在床上,任云翎如何挣扎也没用。黄豆一脸严肃:“妄生,我看你这几日都睡得晚,今天必须早点睡!”云翎皱巴脸委屈地撇嘴:“我都是有事儿,睡不着。”

      “你忘了扁大夫怎么说?我看你这几日气色便没有从前好。”黄豆死死压住他的肩膀,就不让云翎起身,而此时不过刚日落,云翎张着眼睛,可怜兮兮地说:“我真睡不着,豆儿,你让我起来做点事。”

      “做什么?”黄豆问,云翎咽口唾沫:“看风景。”

      “……”黄豆冷冷一笑:“睡觉吧,梦里面看,美得很。”

      云翎:“……”

      说起梦,黄豆似乎是想到什么,双目中掩不住担忧,问他:“我记得你在我家时老做噩梦,现在你还做噩梦?”云翎摇摇头:“至少不会被吓醒了。”

      黄豆松开他,皱紧眉头:“那你这些天一个人,怎么过的?”云翎见黄豆终于不逼他睡觉,登时松口气,盘腿坐起身,嘿嘿一笑:“你担心云哥哥?”

      黄豆一拳砸中他侧臂,砸的轻不过也带了些力气,看云翎抱住胳膊满脸哀怨,他抖落一身鸡皮疙瘩:“什么云哥哥,叫这么恶心。”云翎翻个白眼,咂嘴:“年纪比我小不都这么叫?”

      “得了吧,你就是找借口说废话不睡觉,不行,现在立刻躺下去!”黄豆又开始推他,云翎被迫重新躺回去,心凉凉地说:“你就不关心我做噩梦的事?好伤心。”

      “行,给你个机会,现在说,说完睡。”黄豆抬眼一瞧滴漏,低头说:“我计时。”

      “……”云翎翻身背对他:“算了,不说了。”

      黄豆在床沿干坐着,良久,终是忍不住问他:“喂,你到底做的什么梦?又喊又叫的,我好几回让你吓醒,还以为你是不能一个人呆着,奶奶还说要为求个符带身上。”

      “你这半个月一人在宫里,都没谁陪着,吓醒了不害怕?”

      “还有你都不会绑腰带,你打了多少死结?你解得开?”

      “……”云翎转了身面对他,瞪着眼道:“我现在会了,蝴蝶结,厉害吧。”黄豆撇撇嘴角,不置可否:“厉害厉害,不做噩梦了?”云翎耷拉下脸:“这个是从小到大的习惯,我梦到过许多人。”

      黄豆点点头:“我只晓得你叫娘,没一会儿又叫爹。”云翎笑了笑:“我还梦见过你的娘,叫秀蓉,你还记得?”黄豆神情稍暗:“我记得,宫里传来消息,只说娘是生病。”云翎脑袋侧趴在枕头上,回忆般低喃:“我还梦见过毛初宁,王兮染,秦槐,周归芳,周严,皇祖母……”

      “他们都在问我,为什么不救他们,为什么眼看着他们死去。”云翎捂住眼睛,仿佛记起幼时周归芳的鲜血喷溅在他身上的刹那,一切似乎在某一刻终结,而其后,是接二连三的杀戮。

      “但没什么可害怕的,”云翎忽然拿开手,笑容变得轻松,往日的阴霾都会消散,而眼前的路伸向远方,“这半个月我发现,只要告诉他们我救不了,他们本就该死,我就不会被吓到了。”

      黄豆看他还是乐观的,只觉一言难尽,好像那个又喊又叫又挣扎的人不是他。但李妄生就是这个样子,他不该惧怕,因为承载了太多希望,哪怕为了这些希望,也绝不能后退半步。

      “殿下,除了我娘,你是我见过的最强大的人。”黄豆由衷地佩服,云翎嘿嘿一笑,自负般扬起下巴,语气中全是桀骜:“毕竟我是景轩的殿下,是他顶头上司,懂不懂?”黄豆就知道云翎是没个正经样子,红着脸问:“妄生哥,你和谢将军真是那种关系?”

      “我看他……好像很喜欢你。”黄豆欲言又止。云翎让他的话勾起一丝难过,敛了笑容,低低地说:“我不知道,我只觉得,我不能失去景轩。哪怕要我骗他说我喜欢他,我也想用这种方式把他留在身边。”

      “你是真喜欢他。”黄豆这下明白了,难怪这两人间老是弥漫着粉色气息,他虽比云翎小三岁,但自小在街坊里摸爬打滚,对喜欢这种事看得比云翎清楚,他啧啧两声:“妄生哥,妹子不好吗?男人又没胸,又不软,尤其是谢将军那种冰块儿似的木头,帅又不能当饭吃。”

      “再说要是到了床上……你,我看你……□□不保。”黄豆一脸同情,似乎预见到云翎凄惨的未来。云翎气得一脚蹬开被子:“胡说!□□不保的明明是景轩!我是有尊严的!”

      黄豆:“……”

      “妄生哥,你还是睡吧。根据我多年的经验,男人都喜欢漂亮的,尤其是气色红润面目生光看着喜庆那种,你天天晚睡,皮肤熬得这么差,谢将军怕是要移情别恋。”黄豆意味深长的瞧他一眼。

      “……”云翎捞起被子翻转身,闭上了眼:“我睡了你把蜡烛吹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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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话要说:
    过年浪了一波,把这边存稿箱到什么时候给忘了QAQ
    新年快乐w
    一百章啦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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