复律

作者:百折不回
[收藏此章节] [投诉]
文章收藏
为收藏文章分类

    巫祝


      程回握紧了拳头,喉结上下滑了滑,艰难地咽下一口唾沫,勉强伪装出一张事不关己的脸,若无其事地说,“始作俑者就是我,你怎么惩罚我都行。”

      顾寒声无言地盯着他看了两三秒,气氛崩到一触即发——

      他最后特别无奈地笑笑,在程回肩膀上点了点,“你就属那山东驴子的,赶着不走,打着出溜,瞅你那点尿性,这个时候不应该想想怎么搭救洛阳才对么?”

      程回一瞬间就把目光重新凝聚到他的脸上,眼神如饥似渴,绿油油的,像条饿狼。

      “……”顾寒声真是又好气又好笑,“你也不动动脑子想一想,这么多年来,我吩咐你走南跑北上刀山下火海的,可有哪一次我让你跳这天池了?”
      他拉出一副推心置腹的架势,颇有几分语重心长,“我跟你说过多少次,仇恨会蒙蔽一个人的双眼,经你手的案件大大小小也有千百来件了吧?数十年如一日地,你怎么一点长进都没有,这可真算能耐。人人都是这样,处理别人的事的时候,脑子里灵光着呢,一轮到自己,就爱钻牛角尖,倔得什么似的,拉都拉不回来。”

      程回牙疼地想,能不能换个天时地利人和的日子再聊人生?
      他硬邦邦地说,“所以洛阳不会有事是吗?”

      顾寒声眉心一跳,吸了吸鼻子,“我还没说完呢你打什么岔?不耐烦了?憋着。”
      程回:“哦,你继续。”

      “凡事三思后行,”顾寒声老神在在的,“多琢磨琢磨‘有为’与‘弗有为’背面的深层意义都是什么,我没叫你往下跳过,难道是因为怕你累着么?自然是因为水下有你应对不了的危险。洛阳现而今就是个毛都没长齐的猴小子,仗着年轻人血气方刚,被你的话一刺激,没有不乱来的。你们俩,哎,俩小王八蛋,没一个叫人省心的。”

      程回:“就这么束手无策了?”
      顾寒声眼神就那么淡淡地在冰面上扫了一眼,像有什么深仇大恨似的,“死也得给我死在外头。”

      这时候,一抹水汽自天边飘来,顾寒声伸手一抓,掌心凝出一份机密报告来。
      “东岳,女娲补天石,审判!”

      程回心里一跳,怪道,“怎么可能?女娲补天石早在数万年前就被封在山海关里,东岳又是从什么地方得来的这石头?”
      顾寒声漠然看了看,手指用力,把这份报告攒成了齑粉,不出声地比个口型,“嘘,我倒要看看这老头要搞什么幺蛾子。”

      这事情来得突兀。

      顾寒声凝神想了想,没想出个眉目来。

      《九州志》里记载,九州始祖深恐遗患无穷,便将当年大圣女娲补天所用五彩石多余的废料,悉数封进了山海关里。千百年来,不死心的人们翻遍了九州每一块土地,连祖坟都掘了个三尺深,都没能找到女娲石的影子。东岳手里的女娲石,是真是假?
      如果是真的,他就无所畏惧;但如果是假的,那真要另当别论。

      以东岳那把老骨头的硬脾气,既然从一开始对他身为九州长一事颇有微词,一开始就跟他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地相抗衡,在这节骨眼下,传出他要审判自己的消息,确实要说无可厚非。
      这老臣的一片赤胆忠心,由此也可见一斑了。
      人不错,将来留给洛阳,倒是个好帮手。

      但有些地方,他又觉得十分不对劲。
      许多事情从前往后捋一遍,环环相扣的某种巧合,精确得似是人为,瞧不出一点可以称得上是破绽的地方。

      就比如说,前脚洛阳蒙难,后脚东岳预备发难,这两件事难道是凑巧的吗?

      这时候,顾寒声突然看见白玫在林邠看不见的地方,小幅度地重复画着一个字,“素”。

      素?什么素?
      刘素!

      白玫想表达什么意思?刘素什么?刘素干了什么?
      他心中一凛,“刘素,通风报信。”

      顾寒声顿时倒抽一口冷气——如果真是这样,那么东岳真可谓滴水不漏老奸巨猾了。

      他眼光一转,就毫不掩饰地转到林邠头上去了。

      林邠虽说心狠手辣,但他的脾气又十分古怪,仗着自己是个金刚不坏之身,有种目中无人的傲气,搞起作奸犯科这一类的事情来也是光明磊落。
      此人坏得算是表里如一,坏得还算有节操。

      他心里啧啧两声,十分诡异地生发出一种“惺惺相惜”的感情来。

      林邠身边暗藏了多少杀机,他自己究竟知不知道?
      魑魅魍魉四鬼中,高越皮里阳秋,明修栈道,暗里还不知作何打算,只消白玫动一动手指、笑一笑,他就真能倒戈策反;白玫代替程回,一直潜在林邠的身边做个探子,林邠对此有可能是睁只眼闭只眼,不屑一顾;现在,刘素又有可能是个笑面虎,做最坏的猜想,刘素极有可能是东岳按在林邠周围的钉子。
      算来算去,真正对他死心塌地的,倒只有一个直眉楞眼的王茗了。

      他咸吃萝卜淡操心,把林邠身边的一个个都琢磨了个底朝天,顿时觉得林邠身处虎穴龙潭。

      此人一身胆气,当此孑然一身,倘果遇千军万马,除了操戈而上,别无他法。
      “是条汉子。”

      林邠不躲不闪地迎上他的目光,牵起嘴角阴阳怪气地笑了两声,“五月初九,鄙人在山海关,恭候州长大驾,告辞。”

      五月初九,顾寒声自然清楚这是什么日子,这是澹台千阳的生日。

      “你先回去,这交给我,”顾寒声对程回说,“如果真的过意不去,”他眯眼,深思熟虑了一番,“跟洛阳买个唇膏或者眼霜什么的,记住,不要对的,只要贵的——熊孩子跟我这叨叨得有阵子了。”
      程回倔劲儿上来了,“我不走,我没亲眼看见他上来,我就不走。”
      顾寒声没忍住,在他屁股上赏了一脚,“看给你谱儿大的,怎么这么事儿呢,走走走,烦人!”

      程回抿了抿嘴,从口袋里掏出个什么东西交到他的手心,“我错了,下次不乱来了。你、你……你把眼泪快擦擦干净吧,我这就走。”

      顾寒声一愣,面上挂不住,背过身去,掩饰尴尬似的轻咳两声,低低道,“多谢。”

      天池是个劫难,九州令和平沙杖加在一起的力量都不足以和它抗衡,如今洛阳深陷其中,会遭一番什么样的磨难,恐怕九州老祖宗来了也解释不清楚,凶多吉少怕是在劫难逃了。

      他一手在脸上一抹,果真是一脸泪,什么时候流的都不知道。

      程回并不敢真的就走,只是离开的远了些,死心眼地守在四周。

      远远地看过去,顾寒声的身形就凝成了一道笔直的线。
      然后,程回的脸色瞬间变了——顾寒声再次请出了“七色军”!

      程回慌得手忙脚乱,一时间心乱如麻。
      不,眼看东岳居心叵测,在这褃节儿上,谁出事都行,就顾寒声,他不能有任何差池。

      程回疯狂地叫道,“你疯了吗?!”
      嗓子都劈了。

      他来不及多想,飞快地窜出去,试图阻止顾寒声这样做。
      已经为时已晚了,顾寒声的四面八方,从半空里析出了层层叠叠披坚执锐的士兵,山呼海啸一般连绵不绝。这股强大的士气几乎具体出了形状,把程回狠狠弹飞了出去。

      霎时间,天地间一派飞沙走石,天色晦暗下来,空中充斥着断如碎玉的声响。

      顾寒声的脸色白到极致,只在双唇紧抿的地方露出一丝尖锐的血红来。他额角的冷汗滑下来,打湿了眉睫,叫这张脸莫名多了几分惹人怜惜的脆弱。他的身形几晃,摇摇欲坠,要狠狠咬着牙关,才不致被这“七色军”的阵法所激起的反噬的力量撕成碎片。

      没多会儿,他就到了强弩之末。

      “诸将听令,”顾寒声用声音不大、但不容抗拒的口吻说,“把天池给我掀了。”

      所有的各色军的千夫长都面面相觑。
      这些活在传奇里的士卒们早已心有灵犀,连眼神交流都不用,就可以明了彼此心中所想,只听许多道苍老的声音合成一股,声调一致道,“天池乃是我九州上万万年圣贤魂归之处,何罪之有?还望我主三思后行。”
      一时间,铺天盖地地都是“三思后行”的声音,和他早上教训程回的话一模一样。

      顾寒声狠狠闭了闭眼,“诸位要抗旨不遵不成?”
      那伙千夫长的声音再次汇合起来,“我等,不敢造次。”
      顾寒声冷冷地道,“掀了!”
      “是!”

      所有的部队前仆后继地将本来便不大的天池团团围起来,刀剑入冰的声音不绝于耳。

      顾寒声猛地喘了口气,浑身上下只剩下了最后一丝力量,支撑他给程回下了最后一个指令,“去极北海域,请北海若速来,这一切,他自有分寸。”
      他说完,呼出最后一口气,脸色迅速灰败下来,双眼皮艰涩地撑起来,不久,就彻底滑了下去。

      七色军的“破冰”任务异常艰难,成千上万人不停地开掘,可那冰面似乎原封不动。

      到第一道裂痕突然响起时,尖锐凄惨的声音就从裂缝里一泻而出——

      程回一个激灵,没头苍蝇似的拔脚便走,行出大老远,“北海若”这三个字才突然跳进了他的脑海里,“北海若!对,是他。上次顾寒声请出‘七色军’后消失的那几个月,北海若的述职报告一分都没交上来。那只有一种可能,就是他当时出远门是离开去了极北海域,北海若的述职报告是当面交给他了,怎么会到别墅里?对,一定是这样!”

      比起天池之上的大阵仗,天池之下可要平静多了。

      “九叶莲”上承载了洛阳自出生降世到几世轮回最完整的记忆,之前被林邠盗走一瓣,却没料到阴差阳错地钻进了江梦薇的脑子里,导致他手下那四鬼一直把江梦薇认作少主转世。
      而今九叶莲真正的主人终于出现,出于某种源头上的亲缘,那花瓣自然全部化作骨血,从洛阳掌心淌进去,物归原主了。

      眼下,这倒霉孩子正被困在“阴阳石”里,听上去比较邪门儿——

      他一头闯进来的空间似乎无边无际,他分别向四面八方随意走动,试图能找到一个可以称得上边界的地方,但这个地方有种邪门儿的空洞。

      洛阳在里面转悠,似乎只有脚下踩着的地方才真实存在,可是矮身去触摸地面,也只能抓来一手空,仿佛这个空间只吝啬得给了他一星半点地皮,那点地皮刚好够他着力行走,不难想象,在那着力点的下方,包裹着的也是一片漫无边际的空虚。

      他什么都看不见,不是被自己那副古人装束绊倒,就是被那一头他从来没驾驭过的长发缠住脚——但每次他摔倒,都有一股绵软的力量轻轻托着他。
      他就这么走,一边走一边想,“程回说的罪证,指的是什么呢?”

      洛阳猜测,应该是那多九叶莲送给他的记忆。
      那里面毫无保留地隐藏着七百年前,山海关前那场混战。这是他自己的眼睛所看见的,他反复在那一段记忆里搜寻,根本没有找到任何一丝老山川长的身影。

      只是这一来,又有了个新发现——顾寒声从山海关的关门里出来的时候,通体莹白,一丝/不挂,只有那副性感的锁骨上挂着一颗心形的吊坠。
      他那时候,眉眼十分青涩,眼神里似乎都蒙着一层濛濛的水汽,显得干净而清澈,嫩得能掐出水来,丝毫不像现在这样,一根老黄瓜,外加一颗操碎的闲心。

      那么,“顾寒声是谁”这个问题,即使他想破了脑瓜也无济于事了。
      这个秘密,恐怕只有当事人自己知道,在有可能的话,如果他爹能死而复生,八成也能知道。毕竟当时身在山海关内的人,就他们俩。

      洛阳可以理直气壮地一口淬程回脸上,告诉他“杀父”的锅他不背了。

      他如释重负。

      “我等你很久了。”
      不知道什么地方,一个浑浊苍老的声音打破周遭寂静,当头炸起。

      洛阳头皮一麻,下意识屏住呼吸。

      他的脚底下,渐渐显出一个圆滚滚的人形来——是个侏儒糟老头,还没他腿长,倒托着一把厚重的花白胡子,而那把花白胡子又遮住了他几乎半截身子,像个发霉长毛的糯米糍粑。
      洛阳眨眨眼,低头看着他,“你谁?”

      那人短小的胳膊在胸前略一抱拳,“小人是个巫祝,遵照始祖爷的命令,守在此处,等候他再度魂归。在此间守候,已有一万三千六百多个年头。”
      洛阳:“答非所问,问你叫什么。”

      巫祝的脖子,四舍五入约等于零。他听到洛阳的问话,十分费劲地仰头去看——这一仰头,坏事了,整个人往后仰倒,摔了个四仰八叉,倒不像个糯米糍粑了,像个四脚朝天的千年王八。

      洛阳:“……”

      他矮身蹲下来,拽着那巫祝的胡子拉他起来,不厚道地笑出了声。

      巫祝难以置信一般,竟愣住了。
      等洛阳渐渐不笑了,巫祝的大红鼻子上一纵,出现一些细细的皱纹,他哑着嗓子说,“大人,可算看见您笑了。我没有名字;古早时候,九州之内,只有我跟始祖爷两个人,两个人相依为命,哪里用得上什么名字?”

      洛阳有些头重脚轻,“不,你等等,你意思是……你说我是谁?”
      巫祝:“这块石头乃始祖一魂所化,你能被它吸进此间,你自然是始祖本尊,此外还有别的解释吗?”

      这才算是晴天霹雳,洛阳眼前闪过一片金星,等金星晃过去了,他感觉手心里冰冰凉凉的,一低头,才发觉又一条被用来填补空缺的外人的魂魄,已经被此地空间挤压得离开他的形体,蜷缩在他的掌心里了。

      铁证如山。

      洛阳沉默半晌,皱眉道,“你的手里还有什么证据?”
      巫祝摇摇头,“没有,唯一的证据只能在于我的脑海里;我那时候不像现在的顾州长那样有智慧,懂得将一个人的记忆抽出来保存起来,所以,你所有存在过的痕迹,随着你身死殉难,一概不见了。”

      此地黑漆漆的,只有人是唯一的发光源。

      冷不丁地,这片空间摇晃了一番,隐隐有坍塌的迹象。
      洛阳神色严峻,“又怎么回事?”
    插入书签 

    ←上一章  下一章→  
    作 者 推 文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
    关闭广告
    关闭广告
    支持手机扫描二维码阅读
    wap阅读点击:https://m.jjwxc.net/book2/3035395/57
    打开晋江App扫码即可阅读
    关闭广告
    ↑返回顶部
    作 者 推 文
    昵称: 评论主题:

    打分: 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评论按回复时间倒序
    作者加精评论



    本文相关话题
      以上显示的是最新的二十条评论,要看本章所有评论,请点击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