复律

作者:百折不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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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池


      温故里真可谓是天底下头号游手好闲的退休老干部。

      这个时候,山脚下那片苍茫大地上,芸芸众生们都在忙着过春节办年货。而山顶上寻常人无法攀登到的制高点,温老干部闲来无聊,正靠在老银杏树下闭目养神。

      这一天天的,除了睡就是睡,温故里睡得时日过久,几乎要化成一具雕像了。
      他不知在这里坐了多久,只见他眉睫上都覆盖了一层细密的雪,越发显出是个不好惹的冰雪美人。

      直到一阵脚步声传来。

      温故里倏地睁开眼,屈起一条腿,一条胳膊搭了上去,转眼看向声音传来的方向。

      洛阳拎着一个十分厚实的大红包,一步一坑地从坡底下上来了。

      “这天寒地冻大过年的,您老人家坐这儿干嘛呀?”

      温故里挺稀奇地瞧着他,像打量一个史前生物。

      这个年轻后生走到他近旁,用脚踏实了一小块地方,席地而坐,然后将那个厚重的红布包打了开来。那红布包一层一层的,揭开一层布还有一层布,左一层右一层地揭完了,里面露出来两瓶二锅头,和四只青花瓷的酒盏。

      洛阳细心地斟满四杯液面齐平的酒,特别腼腆地笑了一下,“我们家老头,啊不,就是许玖我爷爷,他生前最好这一口,我那便宜爹,我记得不太清楚,他可能滴酒不沾,那没关系,我奠我爷爷一杯酒捎带上他,他不爱喝也得憋着。”
      他举起一杯酒来,上身挺直跪在雪里,胳膊笔直向前伸出,将那两杯酒都倒在雪地里。

      那酒兴许是温过的,泼在雪地里,迅速融掉了近层的雪。但没过多久,此间严寒就再次结结实实地把这些冰酒混合物冻挺了。

      除了眼珠子,温故里还是一动未动,只有风来风往,把他的发梢和衣袂吹来拂去。

      接下来,洛阳将剩下来的两杯酒端在手里,一杯递到了温故里眼皮子底下,“温老前辈,新年快乐啦,晚辈给您拜个年。”

      温故里垂下眼皮,略微歪头打量那酒杯一眼,没有要接的意思。
      “泼了吧。”

      洛阳耸耸肩,对于他的拒人千里似乎早有预料,丝毫不以为意地仰头喝完了自己的,又接着代温故里喝了另外一杯,“我第一次来这里的时候,在梦里看见一个脚腕上带着镣铐的人,那个被禁锢的人似乎在执着于什么离开的人,我料想不是生死至交,决不至于自残。可这么偏冷的鬼地方,来来去去的就你一个人,晚辈斗胆,敢问温老前辈,那人是你吗?”

      温故里向远处瞭望了一下,除了多年寂寞的山巅,还有身后的这棵老银杏,千百年来知心好友都是不能喘气儿的死物。
      他的视线放得极为悠远,声音低沉而陌生,“是与不是,这有什么重要?”

      “不重要,”洛阳飞快接口道,一边腹诽这姓温的大冰雕简直绝了,做小辈的不远万里跑到山上来给你拜年,没管你要红包已经不错了,连个笑模样都吝啬得没给一个……要不是看你长得顺眼,谁搭理你?

      这时,温故里又略微一笑,“你要是能早来些时候,是与不是可能还有点不同。”
      洛阳浑身一震,“什么意思?”

      温故里扫了他一眼,轻飘飘地说,“废话。”

      “……”洛阳耐心告罄,皮笑肉不笑地站起来,“……你这老怪物活着可太欠揍。”

      稀奇,温故里一听,骨节明显的手指在膝盖上一阵敲打,不无笑意地说,“你说的有几分道理。”他说着,头略微后仰,抵靠在树干上,瘦削的下巴凝成一个尖锐的角,竟好看得惊人了。

      洛阳犹豫再三,还是跪下来,端端正正给他磕了个头,不客气道,“老怪物,洛阳给你拜年了,祝你,嗯,”他说到这里,舔了舔嘴唇,一时不知道该祝他什么才好些。

      祝他长命百岁?祝他万事大吉?
      温故里这种人,说的不客气点,那就是嫌自己活太久了早活得不耐烦了,这命还往哪儿长呢?
      那也总不能祝他不得好死、死无葬身之地吧?

      他想了想,最后说,“祝你得偿所愿吧。”
      正说着,他就准备走了。

      “得偿所愿?”只听温故里在他背后反问了一句,“……人还能死而复生么?”

      洛阳料想,自言自语八成也是温老干部的一大癖好吧,真是人各有志,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

      他一直向上走,离开老银杏树已经很远很远,渐渐地,一阵飘渺的雾气自山巅上飘荡下来,直迷了有半里路。洛阳心想,这大概就快到那什么“天池”了吧。

      他逆着那股雾气走,几个腾跳间,就停在天池外围的黑色山岩上。

      整个天池的水面都笼罩在一层蒙蒙的雾气下。

      不知为什么,洛阳从骨子里激出一阵颤栗,觉着这一坛子池水叫他倍感亲切,似乎在那雾气的某处隐藏了一个海涅一样的女妖,蛊惑他义无反顾往下跳。
      他身不由己。

      洛阳下意识闭上了眼睛。

      在他落水的刹那,从他身后当空飞过来一条缎带,紧紧缚住了他的腰。他诧异地睁开眼,然而还没来得及出生讯问,自水体里突然涌上来一股巨大的力量,这股力量和缚在他腰间的缎带在正向撕扯他。

      洛阳额头的冷汗瞬间就下来了,这两股撕扯的拉力叫他一下子咬紧牙关。
      突然之间,其中一股力量猛然激增,接着,空中炸开几块儿白色的缎带残片,一股拉扯的力量瞬间消失,他飞快地坠入了池水里,最后一瞬间,只看见温故里悬在水面上,自袖子里还有半截扯出来的缎带。

      他好奇地睁开眼睛向上看,起初,借着水面上稀薄的光,他看见水面迅速成冰,之后他逐渐下沉,水体里的光线逐渐减少,他终于什么都看不见了。
      止不住下坠的速度,洛阳下意识深呼吸,突然感觉自己似乎退化成了一尾鱼,还长出了鱼鳃——他在水下几乎可以自由呼吸不受限制。

      没多大一会儿,他就到了底,两脚踩在了水下高低起伏的岩石上。

      水里有许多奇形怪状的五颜六色的荧光团块,又洛阳伸手随意戳了一下,这一戳瞬间失声叫了出来,缩回自己的手吹了好半天——那一坨一坨的东西里,似乎藏了一只蝎子,在他指尖上狠狠蛰了一下。

      可再一验视他的手,指尖上连个针尖大的口都没有。
      这就奇怪了。

      慢慢地,除了水里那些五颜六色的荧光团块以外,洛阳看见在背靠山岩的一个角落里,有什么东西幽幽地发出一份柔光。

      他手搭凉棚,眯眼,看见了一株花,扎根在山石里,亭亭立在一颗大石近旁的一株花。

      “要是能把这花摘下来,和戒指拴一起送给顾寒声,被拒绝的机会是不是会小些?”
      洛阳异想天开地琢磨着。

      他轻手轻脚地走过去,矮身蹲在那株花的近旁,不由自主地伸手拢在那花的花瓣上,脸上显出一种连他自己都察觉不到的柔和来。那花瓣似乎还通人性,在他的掌心靠过去的一瞬间,竟然柔柔地侧了过来,九朵花瓣一起软软地贴在他的掌心。
      然后,不见了。

      洛阳心里咯噔一下,“什么情况,辣手摧花么?”
      他托起自己的手,瞪大眼睛想瞧个仔细,就看见那花的印迹在他的掌心闪了两次,彻底揉进了他的骨血里,而那花断掉的茎叶迅速枯萎发黑,片刻间就死透了。

      洛阳攥了攥手指,心里禁不住发毛,他需要静静。

      他忍不住扶额,背靠山石坐了下来,随手一放,摸到一小截凸起的东西,僵硬的、粗糙的,却隐隐有跳动的脉率。他低头一看,瞬间蹦了个三尺高——什么玩意儿!龙尾巴?还是蜥蜴尾巴啊?

      不经意的一眼,他似乎看见那块笨重的大石头晃了一下,等到第二眼他再凝神细看时,在那石头里看见了自己的影子——不,是看见了长发披肩的他自己的影子。
      他呼吸一窒,久远的过往、连同他这残缺的三魂七魄在这世上的几次轮回所有的故事,山呼海啸兜头砸了下来。

      他突然头痛欲裂,无法自控地将靠在石面上支撑自己,仅凭最后一点未被摧毁的理智苦苦支撑,咬牙切齿地自问道,“我究竟是谁?我是许玖的外孙?是澹台千山的儿子?除此之外呢?还有什么是我不知道的?不,还有什么是我所知道的?温故里是谁?被囚禁在昆山上的‘梦中人’是谁?顾寒声是谁?”

      一阵天旋地转的感觉狠狠携住了他,他借着光滑的石面看见了自己的影子——目眦欲裂、披头散发,不知何时,换上了一袭破败褴褛的宽袍广袖。
      石面上他手掌贴着的地方突然向内凹陷,他短促地“啊”了一声,整个人瞬间都被吞噬进了进去,石面又重新平整了。

      “你来晚了。”温老干部把手抄进袖子里,头也不回地背离天池,不急不慢地走。

      他这一句话彻底坐实了顾寒声的猜想——洛阳确实跳下去了。

      程回也摸不准自己现在什么心情,不知是幸灾乐祸,还是追悔莫及。

      顾寒声眉头紧锁,一言不发地看着这个已然上冻的天池。他掌间发光,祭出一道九州令,幻化成一把拖尾光刀,迎着冰面狠狠劈了下去——冰面纹丝不动,他的虎口倒撕开了一条寸长的伤疤,鲜血淋漓,连带着红了的,还有他的眼角。

      程回死鸭子嘴硬,不肯承认他到这时已经有点追悔莫及,挂着一脸欠修理的表情站在一旁。
      顾寒声伸手轻轻送了他一把,“你先让开。”

      程回被他随手一格,轻飘飘往外送出了百来步。
      他看见他双手结了个复杂的印,十指指尖一一相抵,嘴唇微动,默念了几句什么东西,掌间突然银光大涨,凭空幻出一簇刺眼的光来。

      程回下意识眯起眼来。

      不提防什么时候身边多了个人——林邠,这只闻风而动的大苍蝇。

      算来,应该是顾寒声和程回前脚走,王茗和白玫后脚回到林邠的鬼洞里,归总问起,有王茗这个大搅屎棍子在,这个动向自然瞒不住,更何况事起仓促,想瞒也瞒不住。

      林邠带着残忍的笑,悄声对程回道,“洛阳要有个三长两短,我扒了你的皮。”
      “出言不逊,滚!”程回冷冰冰地喝了一声,手里捏出一张山川令,反手甩出去,林邠的肩膀霎时被扫掉一半。

      林邠不当回事儿地耸耸肩,笑眯眯地看着他,眨眼的功夫,那半块肩膀又完好如初。
      “我懒得动手,我劝你也别白费力气,”林邠说,“你知道这天池是什么东西,也敢激得洛阳往下跳么?天下凡四至,至阴、至阳、至善、至奸,跳进去都不能保持一时三刻的功夫,凭洛阳那半吊子的修为,你猜他出来的时候还能剩块骨头么?”

      程回的血蓦地凉透了。

      林邠好整以暇地说,“很多年前,我就想杀了千阳——我知道他不会原谅我,那又怎样,我会抱着他的骸骨过个长久——但我下不了手,那就只好这样了,你杀了他,我再杀了你,千阳还是我的。”
      十足像个变态的宣言。

      眨眼的功夫,顾寒声手里那阵光亮到极处。
      他周身都被拢在那团银光里,仿似就要融在那团光里。

      不多时,银光渐渐弱下来,顾寒声的掌间化出了一柄手杖来。
      林邠脸色倏然变了,惊呼出口,“平沙杖!”

      平沙杖,历任州长借以统领九州各部的权力的象征,见过的人却寥寥无几。
      每一任州长进入山海关陈述在位的得失时,这柄权杖上的亮光就会暂时湮灭,等到这位州长顺利出关,平沙杖上才会重新出现亮光;但若是那任州长死在山海关内,平沙杖会自行选择下一任能堪大任的新主人。

      于是千百年来,人们对于平沙杖的猜想,也不过是个“没多大用的木棍”罢了。

      只见顾寒声一手拿着那根传闻中“没多大用”的木棍,一手下压,瞬间在那木棍上重新激起极强的光来。那光凝成一道弧线,以劈山之势狠狠撞向冰面,突然间,整个天地跟着抖动了一下,蛰伏的怪虫大鸟顿时乱得鸡飞狗跳,近处的山岩上噼里啪啦裂开一条缝。

      顾寒声一声闷哼,察觉到在那冰面上似乎有一股强大而神秘的力量缓缓流淌,严丝合缝地将他全部的力量都反弹了回来,他手里的平沙杖几乎要拿不住。

      “咣当”一声,平沙杖被这股反噬的力量狠狠震飞,牢牢插进了附近的山岩里,他勉强后退了三四步才重新站稳。

      林邠脸瞬间拉下来,手指捏得咯咯响,“我既拿不到他的遗骸,姓程的,你还有活路么?”

      顾寒声喘了口气,回头扫了林邠一眼,越看越觉得他颇不顺眼——料想此人八成是剧遭此变,后知后觉地学会吃醋了——突然出手一把捏住了他喉咙,心说姓程的也是你叫的?

      林邠也不做反抗,就让他扼着喉咙,越笑越诡异。

      顾寒声松开手,淡淡道,“冒昧了。”
      又转向程回,被他那一脸苦大仇深的表情愉悦了,“看我干嘛?打道回府给我干活儿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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