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深之处

　　白帝失踪，这委实不是一件好事。无论从哪方面来看。
　　身为当事人的上官瑾，此刻却很悠闲。
　　虽然武功暂时恢复不了，但也没有什么实质性的危险，待在极乐楼里，他十分的“安全”——插翅也难飞的那种安全。
　　极乐楼楼主是哪位，他暂时还不知道，但总觉得他应该是认识的。
　　都说女子的直觉很可怕，但熟悉他的人都知道，他的直觉比女子更可怕。
　　只是开始吧……他想，担心的终究会来，不能忘，也不能提。
　　大概是处在陌生的环境中，又是处于绝对的弱势，脑子转的很快，思绪纷飞，往事一件接一件地浮上心头，很多不解和疑惑都在松动，有丝丝明悟，有丝丝心凉。
　　有心结，是很正常的一件事。
　　他从来都不去深究自己是否也存在着心结，当所有人都对他期望很高的时候，那种不得不无所不能的压力，就会让他变得冷静、果断，往往一针见血，这——是他的风格。
　　遇见舒意是很多年前，那时他还在为师门试炼而奔波，在叶城，化作一个乞丐，被心善的她所“施舍”，也在之后的一次偶然下，救下了惊马的她。
　　那时，他不知道她是舒意，不知道她是上京城九大世家之一的舒家的大小姐。
　　也就不曾怀疑，那是被刻意安排的相遇。虽然——他跟她都一样，被蒙在鼓里，一无所知。
　　父皇一直就掌握着他们的动向吧？
　　所以才会知道他的一切，包括他所不知道的，清婉的一切。所以，才会在师傅把雪门交给了他之后，派人来将他们接回了皇宫。
　　那三年，在雪门，虽然每日练武学艺，有些枯燥，有些辛苦，却胜过活在皇宫那种勾心斗角的环境里。他年纪虽不是最大的，却因为是掌门的弟子，新一代弟子中的首席弟子，也就被尊称为大师兄。
　　九位师叔中，除了白真师叔行踪不定之外，剩下的八位对他都很照顾，都把他们的弟子交给他管教，一众的师弟师妹，都很愿意听从他的安排。或许，就是在那个时候，他有了跟从前不一样的想法。
　　之后……之后，出了师之后，他和叶际飞、清婉一起创建了蝶音，那一代的十七个真传弟子，几乎都秘密加入了蝶音，并散落在各国。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回到皇宫后，清婉忘记了很多事情，但是重回帝都这样的事情，让他不得不打起精神来面对，也就没有太在意她的失忆。
　　重新认识了整个世界，也学会了伪装自己，不露情绪地微笑。
　　所以舒意在再见到他时，才会那么震惊吧？
　　聪明、随性、不着调，这种不在乎的态度，伤了那位敏感的大小姐的心。可是他的愤怒，也不逞多让。
　　父皇爱对谁专情，本都与他无关，只是因为母妃的死，他没有办法原谅活在这个宫殿里的人。不管是寇初晴，还是他的父皇——上官晓。
　　他不相信爱情这种东西，就算在太子上官瑜心灰意冷远走他乡之后，也还是不信。大概是他的冷情，也影响了自小就爱黏着他的清婉，原本活泼好动，后来也变得淡漠凉薄。
　　当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让母妃不得不，自尽于绮罗宫？
　　寇初晴手里握着的把柄，究竟是什么？
　　父皇选择将他们送走，而不是留在皇宫，他亲自庇护着，又是为了什么？
　　他追查了这么多年，却还是一无所知。纵然那是令人不堪知晓的真相，他也一定要知道。
　　必须要知道。

　　门忽然开了，走进来一个人，一个他很熟悉的人。
　　这个人，曾经替他挡下三剑，救过他的性命。
　　若这个人说，让他以命抵命，他也没有什么好说的，真的是只能自刎相酬。
　　见到这个人，上官瑾忽然笑了，笑得很惨淡。
　　“太子皇兄，”他一动不动，也许是懒了，也许是动不得。“一别三年，真想不到。”居然还有再见的一天？真是讽刺啊。
　　“这世间总有我们想不到的事。”上官瑜坐下，话语淡淡，不亲不疏。“你很好，我很放心。”
　　“你是该放心。”上官瑾也不知是该讥讽，还是该苦笑了。
　　上官瑜啊，曾经的大晟王朝未来的帝王，却因为太子妃的死，而远走他乡，避世不出。这个人，是真的可以洁白如莲的活着，很干净。但却一直，深陷泥潭。
　　他跟他是永远不能相提并论的。
　　一个因为无法释怀，而甘愿放弃天下；一个也同样因为无法释怀，却执起至高无上的权柄。
　　“前段时间，我遇见了清婉。她还是那么没心没肺。”上官瑜提起他们共有的过往，脸上忽然浮起一种久违的怀念。“我以为，我都忘记了，原来，还是记得这么清楚啊……”
　　还是记得那些该死的残忍的画面。
　　还有那个，让他觉得，整个世界都鲜活了的女子。
　　“没心没肺，终究只是伤人伤己。”上官瑾没什么心思接过这个话题，“倒是，你还恨寇初晴吗？”
　　那女人，也不知道她活的这一世，是否就为了印证“悲剧”二字。
　　“恨与不恨，现在还有什么意义吗？”他毕竟叫了她母后这么多年。纵然不爱，那人也是他的亲人。原本，也该是很疼爱他的。只是，天意弄人。活到这个年纪，才明白，有些人，你生来就是要亏欠对方的。
　　“既然不恨，为何不回来？”上官瑾继续问。
　　“既然已经离开，回去又该如何？这样就很好。”上官瑜摇头。
　　“算了，再说下去也不会有结果，你又不能把我杀了，当回皇帝。”上官瑾耸肩。
　　“嗯，你知道就好。”上官瑜很配合地点头。
　　曾经他为了他的顽劣，没有半分好言语。如今却因为愧疚，甘愿卖力献宝。
　　“不能放我走么？”似乎知道自己深陷此处，是对方的手笔，上官瑾笑得有些发苦。
　　“你随时可以走。”上官瑜做了一个请便的手势，表情认真的很，一点没有敷衍。
　　“找我来，就只是为了叙旧？”上官瑾有点难以置信。耍他呢吧？
　　“不然你以为是什么？”上官瑜脸上露出你想太多的神色。
　　“那好吧，”你说是叙旧那就叙旧吧……正好我们太久没见，是该好好聊聊……上官瑾瞬间调整好情绪，轻轻凑上前：“兄长但有告知，我必铭记在心！”
　　这人……上官瑜有些哭笑不得了，怎么感觉此刻这个家伙像是清婉多一点？
　　“你倒是一点不担心。”他意有所指。
　　“总不会我才离开这么短短几日，大晟就亡了。既然不急着回去，那就无需担心。”反正，阿婉不会让最坏的事发生的。
　　即便发生了，也不会是他们解决不了的。
　　这世上，从来就没有解决不了的事。
　　明明归心似箭……上官瑜也不揭穿他，神色不变，伸手给两人的茶杯满上茶。
　　“你一直待在这里？”上官瑾也不喝茶，盯着对方。这家伙离开大晟之后，究竟都去了哪些地方呢？手中，又掌握了哪些底牌呢？
　　“倒也不是，四处都转了一圈吧。”上官瑜笑笑，毫不隐瞒。
　　这个四处，说的很有技巧。
　　“你过得，似乎也不像你所表现出来的这样潇洒，太子皇兄。”他称呼他为太子皇兄，不是嘲讽，而是对方真的担得起这一声太子皇兄。
　　“我已不是从前的上官瑜，你不必如此。”如此……叫他感到惭愧。因为，丢下整个大晟不管的人，是他，而非眼前这个年轻的帝王。
　　上官瑾，你真的，不容易。
　　“为什么？”上官瑾看着他，想看穿那层阴霾。“当年，太子妃可以不死。”为什么，却还是放手让那个他珍爱的女子离他而去。
　　“她，本该不属于我。”上官瑜苦笑，提起魏倾泽，他没有办法轻松，没有办法解脱。她，就是他一生的劫。如果不是她，这辈子，他或许都不会知道，什么叫做心动，什么叫做心死。也许会当一个很称职的帝王，然而，现在想来，这些好像都不是他想要的。原来，他想要的，不过是她唇边那抹清浅的微笑。
　　可是，为什么不能持久，为什么还是会失去？
　　这样的神伤，显然是要闭口不谈。
　　对于这样想隐瞒心事的上官瑜，上官瑾表示，他真心对付不来。
　　其实那短短的一年，究竟谁是局中人，谁是旁观者，没有人能干脆地定言。
　　“她真的死了吗？”这句话突然就不经过大脑运转地脱口而出。
　　说完才反应过来他说了什么。
　　不是没有过这个想法，可是从来没有将之说出来。
　　原来，他想问他这句话，已经这么久。原来，他一直在怀疑，一直这样在意。似乎就从那天开始，因为那个女子的死，改变了所有人的命运。
　　上官瑜难得地沉默了，目光飘忽，似乎在透过漫长的时光看过来，像是看透了一切。
　　好像什么都瞒不过上官瑾，即便能瞒得一时，也决计瞒不得一世。
　　记得上官晓，也就是晓帝，他们的父皇，曾很认真地评价过他们几个。那时父皇是这样说上官瑾的：“瑾小子不肯认真，但是看事情很通透。”
　　瑜儿你，太过于认真，须知世事本无十全十美，执着不是好事，终究会毁了你。
　　而看得太透，就会太清醒，太清醒，就会太痛苦了。瑾小子会是个有造化的，他肯用心糊涂，也便可以自在。
　　小瑄儿虽小，有些缺心眼，只怕是你们兄弟中最有福气的那个。憨实的人，不会被谁算计，也不遭人记恨。你只记着要好好护着你这九弟为好。
　　……那么多叮咛嘱咐，终究是成了轻易不能提起的沉重。
　　阿泽，你选择离开，可曾想过我会这样难过？
　　深深吸一口气，再是深深叹气。
　　若有人告诉他，将来他会有面对着上官瑾说不出话的时候，怕是以前的自己是怎么样也不会相信的罢。
　　苦笑着，上官瑜缓缓开口：“若非是真的，今日你会见到我吗？你可以拿阿泽的生死来与我玩笑，我却不能。上官瑾，我不能！你可知，她之于我，便如你的阿意之于你。”
　　既是无论如何都忘不掉的人，时时提起又能如何？
　　“抱歉，皇兄，是我唐突。”上官瑾略微尴尬，抿唇。
　　“当年的事，不提也罢。”上官瑜摇摇头，虽不落寞，到底有几分寂寥。
　　“噹——”悠长的声音再次响起，两人同时向外看去。彼此随后相视，心照不宣。
　　“你该走了。”上官瑾直接断言。
　　上官瑜笑道：“是，我该走了。你多保重。”我无需担心你，你可以自己解决这所有的问题，不是吗？
　　“保重。”
　　他看着上官瑜的身影消失在门后，怅然地长叹。
　　经此一见，怕是此生再不会见到上官瑜了。他不是大晟王朝的太子之后，终于变得像一个真正的人，可以活得磊落潇然。
　　当年的事，如今也隐隐猜出了真相了，只是也真应了他所说，不提也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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