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深之处

　　三更时分，未央宫，长生殿。
　　灯火通明，亮如白昼。
　　“心脉闭塞，血气郁结，我已经用金针打通了穴位，没什么大碍的，按原先的方子煎药服用就好。”陈希妍收起金针，起身净手。回头看了清婉一眼：“只是心病难医，我无能为力。”
　　“你要能治得好她的心病，那便是天下第一神医也不为过了！”清婉好笑着接话，看着寇初晴安稳的睡颜，手里正正握着几页上好的宣纸，上面整齐地写有娟秀的字体。虽圆润，但软弱无力。
　　“就算是天下第一神医也有做不到的事，何况是我这个小小年纪、学艺不精的丫头？”陈希妍摇摇头，用干净的毛巾擦干了手上的水珠。“太后心思太重，恐怕余生都将缠绵病榻了！唉，又是一个为情所困的可怜人！”
　　清婉将手里的纸张都扔给惠麽麽：“好生收着，太后若是醒来问起，你再拿与她看。”惠麽麽点头称是。“可怜？”清婉再转回头来，拉着陈希妍往殿外走去，“未必。”
　　“怎么说？”陈希妍看着她，虚心求教。两人并肩而行。
　　“她可以选择不爱，不是吗？是她堪不破而已。当年的爱恨，早就该随着尘皇后和父皇的死烟消云散，但她不肯放下。你觉得她可怜？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啊。”清婉微微叹气。
　　陈希妍却是微微一笑：“可是我看得出，你很羡慕她。”停顿了一下，她迎上清婉警惕的目光，不闪不避。“这样看着我，可是我说中了？你也别恼。可以用心去爱一个人是很难得的，尧帝何其幸运，可以遇见三个爱他的女子，可惜，尧帝却只有一个。无论他选谁，都必将辜负另外两个。但更可惜的是，他三个都可以选，并且可以光明正大！”
　　清婉止步，无法反驳：“是啊，他是尧帝，可以三宫六院，也必须要三宫六院。他如果不这样做，就没有办法成全她们的爱。”
　　“都说上官家的男子是痴情种，几代传世绝恋。你父皇也实在是一朵奇葩。他若爱尘皇后，就不该再与其妹有所纠缠。他若爱你母妃，就更不该对他的皇后余情未了。要说可恨，想来他是很招这三个女子痛恨的。”她也跟着停下脚步，望向天际。
　　“可是，她们偏偏就爱了，偏偏，我父皇谁都伤害了！”
　　“优秀的男子谁不喜爱？何况她们都是配得起他的，谁也不比谁差。”
　　“希妍。”
　　“嗯？”
　　“你说，父皇最爱谁呢？”
　　“我不能确定。但师傅在世时曾说，他也爱过一个人，所以，绝对不会让那个人因为他而受到伤害，但总是事与愿违。我想，尧帝最爱谁，便会伤谁最深吧？因为，他从来不懂得要如何去爱！”
　　“你是说，父皇最爱的，其实是晴皇后？”
　　“我猜是这样。因为，有些事不能只看谁得益，要看谁更失意。”
　　“如果是这样，父皇当初就不该娶尘皇后，而是晴皇后啊！”
　　“这就是问题的关键了。谁知道当初发生了什么呢？尧帝先遇到的是谁，先爱上的又是谁，而最后被他伤害地最深的又是谁？”
　　“那真是太悲哀了。明明相爱，最后却是这样的结局。”
　　“所以才说晴皇后是个可怜人。大概是上辈子欠了尧帝，今生来偿还了。”
　　话转了一圈，又说到这里，清婉一时不知道该如何接下去，不由语塞。
　　陈希妍看着她，也不再细究到底。前尘往事轻轻揭过就好，今人关心的，应该是他们自己的人生。“好了，闲话不说了。还是说说，你这么火燎火燎地把我请进宫，所谓何事呢？不会就为了救晴皇后吧？倘若是这样，你只要直接传书与我讨教医治之法，就不需要多此一举了！”
　　“当然有事，有很重要的事！没有你的帮忙，恐怕不能轻易解决！”说到正事，清婉当即肃颜。“去暖阁吧。想必你也很乐意去那里。”
　　对于对方的调侃，陈希妍只是挑眉，不置一语。
　　回到暖阁没多时，咏盈来报：“公主，陆总管回来了！”
　　陆谦奇迹般地赶了回来。见了清婉和陈希妍，也不诧异，只是神色有几分疲惫：“属下见过公主，希妍姑娘。”
　　“你回来得正好。可知我皇兄的去向？”清婉也不废话，直接切入主题。
　　陆谦却是怔了怔，似乎完全不知道清婉在说什么：“皇上的去向？属下不知。”他随即解释，昨晚上官瑾给了他几个任务就与他分开了，他以为白帝已经回宫，不曾想才回来就听到清婉的询问。
　　“看来是不知道哪根筋不对了，居然给我玩失踪！”清婉恨恨地说到。
　　陈希妍在一旁，笑也不是不笑也不是：“果然是兄妹呢！谁也不比谁多让半步，都有一份不负责任的任性！”
　　清婉不由扭头看她：“你到底帮哪边的？那家伙可不是什么好人！”
　　“我谁也不帮。他不是好人，而你却是不是好人的妹妹。”
　　“嘁，懒得跟你解释！”清婉没好气地瞪了她一眼，转回头来看陆谦：“天就快亮了，想必白夜、舒云他们几个已经在御书房等着了，事不宜迟，马上移驾御书房！”
　　陆谦虽然也跟清婉一样一夜未休息，但精神还好：“是，公主。属下这就去准备。”
　　“恭喜了，要当皇帝了!”陈希妍笑嘻嘻地调侃清婉。
　　“谁要当这个劳什子皇帝了！要不是那个家伙忽然发神经了，鬼才要替他隐瞒！要让我知道他的去向，被我找到他的话……哼！”清婉脸色阴沉地厉害。
　　好吧，炸毛的小猫不要惹，被咬的话就太不值了。陈希妍在一旁聪明地缄默了。

　　御书房内，白夜、舒云相对而坐，谁也没有说话。
　　他们一向不对盘。自古文人相轻，武将间的相互排挤更是如同水火不容。何况两个都是文武双全的人才！更不必说，一个是文采斐然的妙公子，一个是深不可测的水公子了！
　　“若有天生的冤家对头，必是你们无疑。”白帝的声音忽然响起，两人齐齐一惊，起身，动作一致。“每回见着你们，都是这样，谁也不搭理谁。果真是既生瑜、何生亮么？”白帝挑眉，言语间轻轻淡淡。负手而立，自有一种谁也无法超越的气质。
　　白夜、舒云皆无语应对，只是下意识地行礼：“臣白夜/舒云，参见吾皇。”
　　“免礼了。”白帝随意坐下，左手扣着桌案，中指轻轻敲了三下。“连你们都没有认出我，想必要糊弄过那帮大臣不是什么难事。”他忽然轻叹了一下，引得两人都是一怔。
　　是白帝的声音，但却是清婉的气息！
　　再看尾随在后的陆谦，只见他一副想笑又不敢笑的样子，不由尴尬了。
　　陆谦见状，只好低头，觉得自家公主有些不厚道了。不过连他这个日日跟在主上身边的人都没有发觉异样，刚刚在暖阁见到时还吓了一跳，以为白帝真的回宫了。试问白夜大人和舒云大人又如何能及时认出来呢？
　　“皇上真的去向不明么？”白夜也轻轻叹了口气。自认识七公主以来，被对方耍了都不知道有几次了，此番也只能这样小小地感慨一下了。“为何我总觉得这里面有阴谋的味道……”
　　“你以为我是闹着好玩要扮作皇兄么？”虽然以前也不是没有这样试过，而且也没有被发现了。清婉翻了个白眼。不知道白夜这人是不是狐狸变的，总是嗅觉很灵敏。不过嗅觉灵敏的，好像也可以是狗吧……她顿时囧囧有神。
　　“很难说。白帝跟殿下你都是不按常理出牌的主，谁知道是不是那家伙想要偷懒呢？”舒云也来参一脚，懒洋洋地冒出这么一句。
　　“他要偷懒的话也不用挑这个时候吧？”清婉摇头，这是要找她麻烦呢还是要找他们麻烦呢？
　　“阿婉穿这龙袍似乎挺合身的。”白夜看着扮作白帝模样的清婉，忽然道。
　　她跟白帝是兄妹，白帝做得到的事，她不见得就做不来。就像这种来自上位者的威压，不是谁都有。上官这个姓氏的子弟，似乎生来就该高高在上，谁都是人中龙凤。
　　“因为你见惯了这个面容穿龙袍！”清婉不悦地看向白夜，大晟王朝不是没有过女帝，但帝王多寂寞，她可没有那个想法。上官瑾虽然诸多毛病，但好歹还是个称职的帝王，怕是太子皇兄上官瑜还在，也不见得能比他做得更好。
　　舒云看着似乎在赌气的清婉，再看看面无表情的白夜，觉得不好就这个话题插嘴。于是轻咳一声，提醒两人：“说正题吧。待会在大殿上，群臣进奏，怕是有不少事要商议，你可能会觉得麻烦，但记着尽量耐心些，千万不要毛躁。”
　　毕竟清婉不是白帝，不曾在金銮大殿上参与议事，到时那些大臣的奏本一多，只怕这个本来就很讨厌麻烦的公主殿下一生气，眼神都能杀人，被有心人看出些什么来就不好了！
　　清婉：“……”
　　这个舒云，就会捡她的毛病挑剔！
　　“皇上驾到！上朝！”陆谦高声喝道。清婉坐在纯金打造的龙椅上，忍不住浑身鸡皮疙瘩。真不知道上官瑾那家伙怎么受得了陆谦这种又尖又高的细嗓门，果然帝王难为啊。
　　众大臣跪了一地：“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清婉边感慨，边威严地开口了：“众卿平身。”
　　“谢皇上！”众卿起身。
　　“纠察使，可有哪位卿家未来上朝？”清婉问头一个站出来的纠察使汪博。这是帝王上朝后的第一样例行公事，需确认何人缺席，因何缺席。
　　“启奏陛下，北静王因病告假，未来上朝。”汪博回答。
　　“哦？齐卿甚少告假，亦难得生病，倒是有些反常了。可知是何病患？”清婉问。心想：六皇姐，悠着点呗，那可是你夫君，少折腾他了！小心皇兄知道了有你好果子吃！
　　“只是普通风寒，想来不碍事，只是要休息几天罢了。”汪博一板一眼据实回报。
　　“如此便好。众卿可有本奏？”清婉不再看他，转而问群臣。
　　“老臣有本奏！”源相当仁不让站了出来。
　　“奏来。”清婉言简意赅。源正熙不同别个，是真真正正又能耐之人，虽是当朝宰辅，但却是两朝元老！是以清婉无一丝不恭之意，反而很重视。
　　“启奏陛下，自古以来，便有定论，不孝有三、无后为大！自先皇驾崩，陛下登基以来励精图治，不曾纳妃，后宫空缺。虽皇后纯良，但陛下至今无子嗣。如今孝期当满，恕老臣斗胆进谏：请陛下应允进行选秀，扩充后宫！”源相是个不好对付的角色，上官瑾早早就告诉过她了。没想到居然难缠至斯！
　　一上来就给白帝戴了顶好大的帽子。好一个不孝有三无后为大！
　　“源相此言差矣！”清婉觉得事情有些棘手了。“朕和皇后都还年轻，子嗣之事，言之尚早，不急。源相不必太过忧虑。”
　　“先皇在陛下如今之年岁时，已有长公主和先太子！”源正熙轻轻巧巧地反将了清婉一军。靠，你这老匹夫，是一定要逼她是吧？
　　清婉眯眼，底下的白夜和舒云都一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欠扁样。感情早知道今天的早朝会很精彩不是？等着，她很记仇的，相信上官瑾也会很乐意给这两人记着的！
　　“源相好计较！”清婉沉默一会，道。随后看向诸人：“众卿也如源相这般担忧么？白夜，你且说说你的看法？”
　　被指名道姓了，白夜心下一叹，不怒自威，谁说这人不是白帝了？活脱脱就是第二个白帝！但他毕竟是白夜：“臣以为，源相之言不无道理。”
　　“看来你是赞同了？连你也赞同，想来众卿都是这么认为了。”清婉冷冷一笑，选秀啊，这么五年一次的，活到上官瑾死，只怕至少也有七八次的，当真劳民又伤财，害人害己。奈何这还就是帝王的本份！
　　“老臣附议源相。陛下，扩充后宫乃当务之急，还请陛下三思！”右相权锋居然也开了尊口，这老家伙跟源正熙同为两朝元老，两人一直分庭抗礼。但在白帝无所出这件事上倒是达成了惊人的一致，看来，子嗣这个问题真的很严重了！
　　此前上官瑾多番压下朝中关于皇后无出的非议，想来一直就压力很大。如今是要压不住了，爆发了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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