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深之处

　　不知道为什么，她忽然想起了很多年前的那场宫变。
　　母妃秦楚倒在血泊里的情形历历在目，如鲠在喉、如影随形，忘不掉也躲不掉。
　　对于尧帝，她的父皇，爱的人最有可能是寇初晴，如今的太后这件事，她已经不想去计较太多。纵然秦楚死于寇初晴的算计，也导致她的人生从此天翻地覆。但，四个人的爱恋早就已经落幕，当年的人，只剩下寇初晴还活着。还有什么比这更悲哀的呢？
　　入了深宫，争了一生，到最后，最爱的人死了，最恨的人死了，而一直视为眼中钉肉中刺的四个后辈，一个远嫁，一个失踪，两个已成气候，她谁都奈何不得。
　　如今天下，是他们这些后辈的天下。她正在悄然从世人眼里淡去。
　　清婉轻轻叹了一口气，很是怅然。倒是把底下的一班大臣都晾着了。
　　察觉白帝的心不在焉，众臣脸上齐齐一僵。倒是光顾着附议左、右两位丞相的苦心孤诣了，忘了这位正主还没给个准话表态，不由心里一凉。
　　白帝的心思不好猜也不能猜呀！
　　“诸位都是我大晟之良臣……”众臣只听得白帝如此不着边调地开口，语气凉悠悠的。“定也都是熟读史册的。不知诸位是否记得，《晟史》中《始皇篇》有这么一句：元后逝，自此后位悬空，后宫无首……始皇在位三十载，有七子，唯七皇子为元后所出，立为太子，始皇崩后，是为新帝……”
　　她眼神冰冷地瞧着众臣：“我大晟亦有祖训：储君之位只传正统，非正统无德无能不可另立。朕告诉你们，朕若有子嗣，必是皇后所出。若是诸位担心储君之位悬空，朕这就下旨立九王爷为皇太弟！九王爷纯良恭德，储君之位也担得起！都给朕歇了你们的心思！再敢提选秀一事，朕就隔了谁的职位，准其告老返乡，颐养天年。也全了你们含饴弄孙的心愿！”
　　白帝发威，岂是一般。
　　听得这番话，众臣大惊，都跪了一地：“臣等惶恐！请陛下息怒！”
　　源相与权相对视一眼，均从对方眼中看出了深重的担忧——不怕白帝不立储君，怕的就是白帝如此立储君啊！
　　年轻的帝王至今尚无子嗣，始终是大晟王朝的不幸。
　　舒皇后体弱多病，根本就不宜怀孕，满朝文武谁不知道这一事实？难道上官皇族一脉，就真的如此难以枝繁叶茂么？
　　只要是大晟的皇子，必是人中之龙，必有帝王之才。可惜，无论是否正统，都没有几个肯正视这个关系天下兴亡的位置，都是只爱美人不要江山的多情郎。
　　当年的太子上官瑜何尝不是天生的帝王？
　　而今的白帝又怎么不是惊才绝艳？
　　若非前太子无故失踪，身为四皇子的上官瑾根本就不会因为尧帝临终前那道圣旨而留在上京城登基为帝，早已是游戏人间，做一个逍遥自在的闲散王爷。可惜，造化弄人！
　　“陛下！老臣恳请陛下三思啊！”两人锲而不舍。
　　见两位丞相都如此，其余人也只得硬着头皮附和：“陛下，请三思！”
　　“众卿家不必多言，朕意已决！选秀一事就此搁下。至于册立储君之事，亦暂且压下，改日再议。”清婉可不会自找麻烦，连忙三言两语带过这两件事。“哪位卿家还有本奏？”
　　“臣有本奏！”见白帝如此坚决，谁也知道再说下去也无用，只会徒惹祸水。于是权相再度开口奏禀。
　　“权相且说。”清婉看着底下几个老头，一个个精神气十足地站在那儿，着实觉得可气。她毕竟不是白帝，没有上官瑾成日应对这些老狐狸的经历，烦心是自然的。
　　“云国使者日前来访我朝，送来云国国主一封信，信中提及云国世子将于四月初始，陪同使节团来访我朝，求娶我朝公主。不知陛下以为？”权相短短两句话，就把火烧到了七公主身上，端的上是道行高深。
　　清婉不由眯了眯眼，才想打她皇兄的主意，如今又来打她的注意了么？
　　“原来云国世子是想要与我大晟联姻？如今天下太平，两国若是联姻，有利邦交，也是好事一桩。权相的意思，是以为可行了？”清婉不咸不淡地回了一句，完全忽略众人想要的重点。
　　“老臣以为，我朝如今适婚的公主，唯七公主一人尔！”权相再度开口，很有几分步步紧逼的味道。
　　“云国世子云端高阳，七公主清冷婉约，两人倒也是良配。”默了默，清婉才缓缓将这句白帝对她说过的话说了出来。她觉得自己是咬牙切齿地说出这么一句话的。该死的雪睿！
　　白夜听了这句话，轻轻一震。
　　他自然知道这不是清婉所想，而是白帝的想法。
　　但白帝能这样想，说明了什么？云国世子雪睿，那是个能让白帝放心地把清婉的终生交付与之的人。只会是个十分优秀，比之他，比之舒云，都还要强上几分，能与白帝、清婉比肩而立的人。
　　云国地处庞大的天雪山脉边缘，四面都有天险，虽位于比大晟更北的北方，但也四季分明，亦鲜少战乱。皇室一脉向来单传，几乎没有兄弟夺嫡的事发生。还是个一年到头都能花开不败、宛如世外桃源般的存在，再适合她那样懒懒散散的性子不过。
　　她的夫君竟然来自那个国度。如此与她匹配！
　　他想到这里，竟觉得心里微微地疼痛了。
　　接着他不由自嘲：男婚女嫁，自古如此。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既有所属，干卿何事？
　　“这不是还没见到云世子么？谁知道他求娶我朝公主，就一定非清婉不可了？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也许他看上我朝某位郡主或贵女，也不是不可能。若是如此，册封其为公主，亦可全了此次联姻！”清婉忽然意有所指，似笑非笑地看着众大臣。
　　“这……”权相语塞。还真是有这个可能。
　　源相在一旁张了张嘴，最后发现无法反驳：“理当如此！”亦是沉默。
　　众臣沉默些许片刻，心服口服：“陛下圣明！”
　　清婉这才微微一笑。
　　“可还有本奏否？”她第三次问起议事。解决了皇室的两桩婚姻大事，如今该是正事了罢？她等这些人提起那些真正重要的事等到黄花菜都要凉了！“如今已是三月，再有半月就是四月了，正逢梅雨时节，渭水、洛水、姬水流域，皆有洪涝的可能。源相，可知各地是否有汛情？”
　　面对如此犀利的言辞，饶是身经百战的源相也不由冒了冷汗。白帝身为大晟的帝王，惊才绝艳，无论如何，对于民生是很看重的。自己与权相方才还在纠结白帝的“家事”，而把这真正重要的大事搁下，往轻了说是疏忽大意，往重了说那就是渎职了。白帝要治他们的罪也百口莫辩！
　　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
　　实在不该！
　　“回禀陛下，我朝连年风调雨顺，农作丰收，国库充实，百姓亦生活安稳，入春以来，各地对此次梅雨时节潮水汛期早有防范，百姓在府衙告示贴出之后，依工匠指示挖下泄洪渠、巩固了堤坝，当能安稳度过汛期。”源正熙当即据实禀告了各地防汛实情。
　　清婉昨晚批阅密函时也知道确实如此，当下也就不再对源相施压：“即如此，朕也可安心了。只是汛期长短难定，不可松懈了防御工事，决不能让涝灾发生。”清婉略一沉吟，复抬起头。“钦天监何在？”
　　“臣在。”钦天监出列。
　　“卿善占星之术，可知我朝今年汛期会否安稳度过？”
　　“启禀陛下，臣夜观天象。见云行雨施、六位时成、各正性命，乃利贞！”钦天监亦是半百老头，却字字铿锵有力。
　　“天佑大晟！”清婉轻吁了一口气。
　　“天佑大晟！”群臣附和。
　　“可还有本奏？”清婉第四次发问。
　　“老臣无本奏。”源相摇头。
　　“老臣亦无本奏。”权相亦摇头。
　　群臣齐声：“臣亦无本奏。”
　　“如此，退朝！”清婉觉着她今日在这大殿上说了这么多话，唯这一句发自肺腑。她欣然起身，负手离开。
　　“退朝！”陆谦再次拉长了声音。听得清婉甚是惆怅，这声音她还要再接着听个三五天的，能不惆怅么？
　　“恭送吾皇！”众大臣也再次跪了一地。

　　好容易回到御书房，清婉才真正松了口气。皇帝真不是人人都做得的，劳心又劳力，真累死人！
　　“阿婉，演得不错哦。”陈希妍扮作的小太监顿时嬉笑起她来。“都能以假乱真了，要不考虑考虑锦凤成凰？”
　　从前有一次，上官瑾也是不告而别，累的清婉硬着头皮扮作了他，那时陈希妍也恰好在皇宫里。正是因为有她，那次易容才没有被太多人怀疑。但终究被白夜、舒云看出些许端倪。
　　两人较为熟知清婉的习性。当日但也未曾想到金銮殿上的白帝是她，而是事后才醒悟。有过一次经历如此，这次再操刀上阵自然不会有马脚。连站在下面早已知情的白夜、舒云也觉得，倘若不是心中了然这人是谁，也不会怀疑这人究竟是不是白帝。
　　“吾此生有三不愿：不愿长生，不愿为皇，不愿盛名。”清婉微微一笑，道。
　　长生不死是苦，称皇称帝是累，盛名天下是空。
　　她这一生，能游戏人间，逍遥自在最好，就算不能也至少要是安稳度日，无忧无虑。
　　陈希妍不由叹息了：“世人都想长生不死，都想称皇称帝，都想誉满天下。谁曾想被认为顽劣无知的七公主，所思所想如此通透，天下人亦皆比不上万一。”她看着清婉，第一次对天山雪门这个武林圣地产生了向往之意。
　　是什么样的门派，才能教出如白帝那般君临天下，七公主这般心思通透，飞剑公子叶际飞那般潇洒肆意，云国世子那般云端高阳等都是人中龙凤的弟子？
　　“你是夸我，还是损我？”清婉哭笑不得，她可没有那么清高。
　　“兼而有之！”陈希妍笑嘻嘻的，“今日你论辩群儒，他日白帝又要被上京城的百姓奉若神明了！”
　　清婉才不怕她的调侃：“他本来就被那些无知的人们奉如神明。今日不是我，他能更简洁些！”白帝的确能更快地解决方才的“婚事纠纷”，她很有自知之明。
　　“怎样也好，先休息一会吧，你还有一大堆奏折要帮他处理了。”
　　清婉点头：“密函就交给你了，隐主！”
　　陈希妍是隐部众蝶卫之主，只不过明面上的身份是药仙谷谷主，所以才远离上京城，甚少出任务而已。
　　“属下遵命，七公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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