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深之处

　　清婉不得不承认，若要论交情，面前这人完完全全不是她能够随意就能应付过去的。大概真没有人会像他那样执着地站在她身后，一等就是八年。若她有亏欠，那也只是眼前谈笑间风华绝世的少年了。
　　换了紫衣装束，发分两股，各绑了根紫色缎带。她这样简单利落却未免过于清简的装扮，一时间倒也没怎么引起路上行人的诧异。毕竟大晟王朝民风颇为开放，对女子束发的要求并不高。
　　倒是两人，白衣似雪的俊朗，紫衣如莲的清秀，落在路人眼中，真真是好难不引人注意的一对佳偶！
　　“你怎么会来？”清婉叹气，很难不去谴责几句。你怎么会来？怎么会提前了那么多？为什么会在秦府出现.......一大堆的问题，让清婉头微微地疼了。
　　“我不能来吗？”他似是知道她话中之意，却轻轻带过，不予解释。
　　清婉无奈，很想踢他两脚：“你知道我什么意思的，还装傻！赶快说，否则我不理你了。”
　　“就不说！”他故意狡黠地笑，笃定了她一定不会不理他，声音里难掩愉悦的笑意。“我倒要看看你怎么个不理我。”他道，轻轻一笑，不减揶揄的意味。
　　再叹口气，清婉有些挫败的看着他，然后静了静：“我不认识你！”
　　“怎么会？婉婉跟我，是多少年的交情了，可不是婉婉说不认就可以不认的！不过婉婉说不认识我也不要紧，我认识婉婉就是了。”少年书生摇着扇子，摇啊摇，十分洋洋自得，十分潇洒惬意。
　　说着，他又扁扁嘴：“婉婉，我饿了......”声音又糯又软，弄得清婉囧囧地看着他，满脸黑线。“婉婉，你看我，急着来看你，都没有吃午饭呢！哎呀，肚子真是饿的不行了，婉婉，看我这么诚心为你的份上，你就不要同我生气了！婉婉，我想吃饭啊吃饭啊......”
　　眼看他越说越过火，大有“你不原谅我我就当街撒娇给你看”的架势，清婉头又开始疼了。“我没让你不吃饭就来找我......”你可以吃饭的啊可以吃饭的啊亲！
　　“婉婉你怎么可以这么说，太伤我心了！人家是太想你才会这么迫不及待地来找你的嘛！”少年不干了，扯着清婉的袖子委委屈屈地蹭了蹭。“我要吃饭我要吃饭我要吃饭我要吃饭我要吃饭.......”
　　“停！”清婉吼住他，黑着脸发话：“我带你去吃饭就是，不许再吵，不许说话，也不许扯我衣服，不许委屈，不许.......喂，你够了！”
　　真是要命，这家伙撒泼赖皮的功夫一流，忒会装乖忒会卖萌，被说了还要一脸委屈地看着你，直到你弃械投降，实在不是什么好交易好相处的。偏偏她还就抗拒不了这样孩子气的他，真是窝心又闹心啊......
　　少年整个挂在她身上，像某种没有骨头的软体动物。清婉的脸色愈发的黑了。
　　“你、给、我、起、来！”
　　少年叹气，不情不愿地慢吞吞地直起身体，哀怨又郁闷地看着清婉：“婉婉你太不可爱了！借我靠靠又不会怎样，小气！”
　　两个人这样当街拉拉扯扯的，很好看么......又不是要上演一场求爱记，为什么要免费当戏子啊真是！没脑子的家伙......
　　清婉努力告诫自己眼前这家伙根本就无耻没下限，坚决地不要同他计较，否则就会被同化为脑残级别！抽了抽嘴角之后，拉着某只没有节操没有主心骨的二货抬脚就走：“不是说很饿么，要吃饭就闭嘴，好好地跟着我。”
　　少年嘻嘻一笑，又继续摇着那把精贵的扇子，好不风流：“就知道婉婉舍不得不对我好。婉婉你看，你肯同我一起逛逛这大晟王朝的大街小巷，又主动带我去吃饭，哎呀呀，我的魅力还是很可以的嘛.......”
　　“闭嘴。”清婉冷下脸来。
　　“行，婉婉有令，莫敢不从。”他倒是见好就收，脸上却依旧笑得灿烂，眼眸在不经意间黯淡了几分。
　　又是沉默。
　　这好像是他们之间，最常见的相处方式，无论他多想同她好好说话，最后都一定是她先失了继续的心思。好像，她的心一直都不开，对他，明明很温和却不愿太靠近。

　　上京城的春天很美，不似江南的婉约，却自有一份独特的空宁。即便处在闹市，心也能很静，却不能长久。
　　那些意外的小插曲，明明乱了一切，却没法去苛责。
　　少年收了折扇，小心翼翼却并不明显地护住清婉，不让她与人群过于接近。清婉察觉，动了动嘴角，想说什么最终都还是归于沉默。
　　不要对我太好，我不需要。那时，她就已经能如此冷静地对他划明界限，拒绝了他的靠近。
　　远远地，看见一辆马车。清婉眸光一紧，下意识地注视着它缓缓行过。看其方向，倒像是要去饮风楼。于是回眸看少年：“饮风楼如何？”
　　少年点头，笑容微微：“但随君意。”

　　饮风楼，二楼雅间。
　　以清婉和少年的武功，想要探听到谁跟谁的交谈不是什么难事，更何况只凭着两人的特殊身份，就已经能轻易地入主饮风楼内从不对外开放的秘密雅间。这处楼阁机关阵法设的精巧，手里翻转着阵心中镶嵌的明珠，就能在石盆中的水面上瞧见别处雅间发生的一切，兼有传音珠，所以一切尽在掌握中。
　　作为饮风楼幕后的半个主人，清婉与少年神态各异地坐在这个雅间内，瞧着水面中显现的一切。颇为悠闲地等待着菜肴。
　　池灏从容地点了一壶云针，后十分客气地问了源知夏的口味，两三样糕点，几碟小菜，两碗清粥。
　　将近午时，阳光有些过于烂漫，微微地炽热。
　　源知夏抬手遮在额前，眺望窗外。车水马龙，熙熙攘攘。
　　若不刻意去在意源知夏庶女的身份，单就她的出身、教养、品行、相貌来说，是十分出挑的美人，在上京城众多美人中，倒也能有过人之处。面对不公的命运，始终有着一份不争的心，淡淡然处之，那份不错的涵养，极其地让人顺眼。
　　如果一定要选择，源知夏比之源心暖，起码是更理想的利用对象。
　　“喝茶。”池灏淡漠地打断她的沉思，替她斟满了面前绘了墨兰花的白瓷杯，浅浅的绿色茶水，泛着热气，水雾缓缓升起，又渐渐消散。
　　菜未上，糕点倒是率先端了上来。精致的杏仁酥、蔷薇糕、梨香露，摆在一起，煞是好看，勾人食指。分量都不多，池灏拿起筷子，微微一笑，示意源知夏也动手：“先吃点东西垫垫肚子。”
　　夹了蔷薇糕，咬了一小口，清甜的味道充盈口鼻，顿时觉得唇舌流香。甜而不腻、软而略带嚼劲，却不黏齿，甚至能尝出些许醇厚的奶香......倒是一道好吃食。源知夏微微一笑，有所感：“公子真懂享受。”
　　“不过一道吃食，做的人用心了，味道便是好的，谈不上妙绝。”池灏不以为然，放下了筷子，啜了一口茶，转换了话题，“听说源相府的冷姨娘三日前出家了，这冷姨娘，是二小姐的生母吧？”
　　源知夏心里一紧，这件事，相府瞒的极好，一点风声都没有走漏，眼前的小郡王却一言道破。他究竟是什么意思呢？“小郡王的消息，真是精准灵通。不知小郡王请小女来这里，所为何事？小女子无才无德，真不知道会有什么地方能帮得上小郡王！”
　　“若是帮不上忙，我何必找你？”池灏面无表情地道破真相，“白帝有意替源相嫡女赐婚，不巧爷是其中人选之一。可惜，爷对令姐，毫无相娶之意。”
　　“这话小郡王应该对池郡王爷说明，或者是直接对陛下说明，小郡王如今说与小女听，却是何意？”源知夏难得地蹙眉，对面的池灏根本就不是什么可以随意糊弄的人物，想来他已经有了计较，只怕又要自己担了那许多风险。心下不由暗叹，自己怎么就招惹了他了，果真是流年不利么？
　　“若我说，我并不想迎娶令姐，却想要娶你呢？”池灏冷不丁抛出这么一句。
　　源知夏的反应果真是吓一大跳：“小郡王是拿小女开玩笑么？可知女子的名声重于一切，小郡王这话如若传出坊间，光是流言蜚语就可以把小女子的一生给毁个干干净净！或许在小郡王眼里，这不过是一句玩笑话，当不得真，可世人又会如何看待我？小女自问不曾得罪过小郡王，或许以前有，但那只是误会，其中小郡王的责任还甚于小女！小女与小郡王之间既无新仇亦无旧恨，还请小郡王不要随意地说这种话。于你，可能只是无关紧要的戏言，于我，却是不能承受之罪责！”
　　全然忘记身份之别，源知夏下意识地把心中所想原原本本地说了出来。她已经失去了疼她爱她的生母冷姨娘，又失却了在源相心中本来就不重的地位，早就看淡了以后种种，但是池灏的一句话，却轻易撩拨起了她心中的怨憎。原来，嫡庶之间，差的真的不是一点半点！
　　清婉不禁挑眉，真有意思，这源二小姐个性十足又资质不错，也许，选她真的比选择源心暖要好太多，池灏的眼光倒也不赖。
　　“好一对别扭的有情人呢，婉婉！看你的样子，是想要撮合他们呐！”少年在一旁看着，忽然感慨。他一向很了解清婉，也很了解她看人的心情。
　　“源知夏很好，池灏也不错。”清婉回了这么一句。少年点头，两人继续看下去。
　　池灏轻笑一声，十分清雅。本来他本人应与这个词无关，但那一笑间，无关风月的悠然意境，无端地给他添了几分皎洁如玉的气质。
　　“我是认真的。”看着源知夏蓦然愣住的表情，池灏淡淡道。从怀中掏出一块晶莹剔透的月牙形沧水玉佩，冰蓝色泽，泛着微微寒意，却圆润，触手温滑。拉过她的手，他认真地将其放入她的手心，满意地笑。“这是祖父与祖母定情之物，亦是池家如今的传家之物，我想把它送给你，以此为凭，我池灏求娶你源知夏为妻，终我一生，不离不弃！你，可愿意嫁给我？”
　　“你疯了！”源知夏想要放开那玉佩，无奈池灏紧紧地握住不放，气急：“小郡王，你开什么玩笑都可以，却请你不要开这样的玩笑！”
　　“爷从不开玩笑。”池灏冷冷地看着她，道。以他的身份，他根本不屑于开谁的玩笑，更勿论这样的终生大事。
　　见他没有松口的意思，源知夏更急了：“小郡王，请你放开我！这玉佩我不会收的。”
　　他送的东西时什么毒蛇猛兽么，她如此避恐不及。眉一皱，池灏语气更冷了：“爷送出去的东西从不收回。你爱把这物事怎样都好，就是不能还给我！”
　　神人！她到底哪里得罪这人了，作什么就是揪着她不放？本来好不容易才从风口浪尖上退下来，眼看又要再次满城风雨了。娶她？别说要她信了，问问满朝文武哪个肯信？身份已是问题，更何况才识品性，两者如此悬殊，她不避开，难道还傻傻地信他不曾？何况，在这小郡王眼中，自己还是严重地得罪了她的人。没有好感，怎样都是枉然。
　　“小郡王一定要如此强人所难吗？”失了好脾气，源知夏无法冷静了。换谁谁能淡定呢这情况......“小郡王想要娶谁不想要娶谁，以小郡王之能，这难道不是一件很容易解决的事么？小郡王扯上小女，当真无理得很！”
　　“哦？”池灏应了声，再不言语。
　　源知夏抿唇，一时间倒不知如何是好。这样算是什么回事，她如何就招惹了这人呢？无理是他有理也是他，总之是谁的身份够高贵，就谁主导一切不是吗？
　　“婉婉，你说结果会如何？”少年好笑着歪了头，问到。
　　清婉懒得说话，并未理会他，脸上写着“你是白痴么不会自己看”字眼。少年叹气，随后身子一歪，又很顺便地靠到了清婉身上。姿势十分的不雅，但他动作很是随意，明明是不舒适的姿势，他却不以为意。
　　清婉也叹气：“你要靠往一边去，赖我身上算怎么回事？你压得我很不舒服！给我起来！”这姑娘若是没了平日的和顺，直接说了实话时，就代表着目下她的心情很糟糕。奈何语气太过温和，根本木有威胁力，少年当没听到般，继续八爪鱼般趴她身上。
　　“婉婉.......”少年是声音带着孩童特有的糯糯的娇气，闷闷的，叫人生不出拒绝之意。
　　“婉婉，总是这么不留情面呢......可是还是很喜欢，喜欢这样的婉婉。”双手合抱住她，他把头埋在她的左肩上，神情继续落寞。“婉婉，不要推开我，就一会，我只抱你一会。不喜欢也不要说出来，就当给我一个梦......”
　　他说喜欢，不让她逃——很多年了，总是这样一次次装可怜卖萌，总之，就是不要她对他摇头，尽管彼此都知道那是自欺欺人。这好像是他们之间特有的相处方式，说不了两句，气氛就已凝固，大概喜欢，还是不够的。大概她真的是个很冷血的人，怎样都无法对他着紧。
　　这个梦做了很多年，都不舍得醒。或许，一辈子都不会醒了。他很庆幸那时候没有在遇见那样奄奄一息的她的时候转身离去，而是因着一丝好奇救活了她，那双漂亮的不像话的丹凤眼用清凉的眼神看进他眼底时，一瞬间他想到的，不是怎么会有这样的淡定又沉默的女孩，而是如果那双眼睛永远都只看到他一个，那会是怎样美好的风景？
　　很想要她待在他身边，一辈子。所以才不惜一切代价来留住她。他看得到她的挣扎和矛盾，不是没有好感，不是不可以，但是不肯点头。算起来，他们的渊源，一点也不比她换在口中，十分亲昵的“叶子”少，但就是没有办法把那家伙赶离她心里。
　　人都是这样，越是得不到，就越是念念不忘，越志在必得。
　　只是不甘吗？少年苦笑，求不得，放不下。
　　水面上，雅间已寂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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