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深之处

　　那个女孩......
　　白真上人看着底下一群高矮不一，或胖或瘦的孩子，心里闪过一丝极微妙的念头。
　　他已经多年未收徒了，算起来，他的上一个弟子出师，已经是三十年前的事了。如此说来，他本人已经很老了。但这并不妨碍他潇洒惬意地活着。
　　白真上人一向懒散自在，但是武功很高。所以到现今为止，以他七十岁高龄，模样也还是显得很年轻，至多，看上去也只是个大叔。
　　他师承天山老人，有师兄九人。也就是说，他的师父总共收了十个徒弟，而他刚好是最末的弟子。根据雪门一派的规定，若门派弟子出师后，收徒必须满十个。也就是说，白真上人至少要收满十个人做他的徒弟。
　　好巧不巧，白真上人还缺一个徒弟。
　　他又懒得去江湖寻找可塑之才。
　　此番他出现在雪门的大殿上，无非就是要从此次新收的孩子中挑选一个做他的关门弟子。
　　与他抱有同样目的的，还有他的几位师兄。
　　现任掌门白音，是白真的大师兄，正端坐在掌门的位置上，面无表情地审视着那群孩子。
　　或许是知道自己正处于人生的关键时刻，十七个孩子没有一个吭声，安静地站在大殿上。
　　“选徒吧。”白音终于淡淡地开了口。
　　这句话说完，几乎所有的孩子都下意识抬起了头。唯有两人例外。
　　——个子高挑、一身华服的男孩；
　　——无论怎么看都很普通的女孩。
　　他们一个从一进来就一直很冷静地打量周遭的一切，一个一直垂着头看不清表情。
　　而这群孩子，年龄从六岁到九岁不等，但仅仅相差三岁。
　　很快，十七个孩子就只选剩三个。
　　包括刚才的两个，还有一个衣着寒嘇的男孩。
　　一众男孩，他显得很瘦小。
　　这十七个孩子，都是学武的上善之才。却不知为何，只剩下这三个孩子还在原处。
　　白音冷冷地看着，似有计较。
　　天地雷泽、风林火山，他的这八位师弟都做好了选择，唯独白真没有任何动作。说来，十个师兄弟中，唯有他白音、还有白真的名字跳出了顺序排行。又是那么巧，他们两个分别位列第一和最末。
　　“白真。”白音缓缓开口，催促他做出选择。
　　白真上人心下叹息，走到从一开始就留意着的女孩面前，甚是平淡地抛下一句：“跟我走吧。”转身就往殿外走去。
　　没有回答，女孩只是抬头看了这位白发苍苍的老人一眼，便顺从地跟着离开了大殿。

　　可能就是那样的眼神，叫他想起了许久前的事。
　　一直不曾放下。

　　假装不了的漠不在乎让面前的男孩显得很随意。
　　白音想，他也这般年纪的时候，在师傅面前，似乎是很忐忑的。一如男孩身旁，略显不安的伙伴。他并不缺徒弟。但显然，眼前两个小家伙，以后便是他的弟子。更正，最后的两个弟子。也是关门弟子。
　　这是两个截然不同的男孩。

　　白真对他的选择一点不意外。似乎在白真看来，他惯来同情心泛滥，所以收的徒弟都是很让人无语的。而此时此刻，他也还真是有些无语。
　　这个女孩，其实并没有特殊到哪里啊。
　　骨龄七岁，资质上乘，是个学武的好苗子，也是不错的年纪。但，横看竖看，除了略显苍白、消瘦的瓜子脸，她还有什么特别么。
　　真的没有。
　　可是为什么偏偏选了她呢？也许可以跟白音交换一个啊，也不是什么完全不能商量的事——
　　盯着女孩看了许久，可即便是被注视着，女孩还是微低着头，表情淡淡。保持着绝对的沉默。
　　最后白真投降了：“叫什么名字？”
　　“秦晚。”
　　女孩清澈的眼眸倒映着白真微微诧异的神情，那真是，他很久没有过的无奈。

　　“忆白，你叫忆白？”
　　叶际飞看着与自己同龄却身形瘦弱的男孩，好奇地挑高了眼眉。他可真是瘦弱啊，比自己还要矮半个头。
　　秦忆白身上仅仅着一件破旧单薄、并不御寒的布衣，却看得出洗得很干净。他其实长得相当清秀，不仔细看很难发现这个从一开始就沉默到骨子里的男孩，身上有种无法抹去的、也让人无法忽视的气质。
　　叶际飞皱眉，对方不要说回答，连看他一眼的反应都没有，转身就跟着白音走出大殿。他悻悻地摸了摸鼻子，觉得自己果然在自讨无趣。
　　一炷香之后，叶际飞很想去撞墙。因为他比秦忆白晚了一步到仙乐馆，他便成了白音座下最小的弟子，秦忆白的师弟。
　　“不服气？”白音淡淡地扫了他一眼，面无表情。
　　叶际飞一惊，收敛了眼中的不甘：“弟子不敢。”
　　秦忆白忽然看向他，眼神竟是复杂。
　　两个少年，一动一静，都有掩盖不住的锐利锋芒。白音心中一动，这两个小徒，竟让他徒然生出了一丝期待。

　　忘言居。
　　秦晚仰起头看着高高悬挂的牌匾，这个不大却精致的院落，便是她以后居住的地方。
　　那匾上的字，潇洒肆意、玩世不恭，却苍凉的让她怅然。
　　怎么会有人起了这样的名字。
　　忘言居，空荡荡得只有白真和她一人居住。
　　不是说师傅还有九个弟子么？都出师了吗？这么大个地方就她一个女孩子和一个看起来是大叔实则是个怪老头的师傅住，真的好么？！没有杂役弟子伺候，她每天都要打扫这么大个院子，真的好么？！
　　白真性情淡薄，不多言语，而秦晚也是个安静的女孩。以至于，忘言居并没有因为这里多了一个女孩而多一丝生气。
　　所以，秦晚在这里学到第一件本领，是缄默。

　　对于白真如何会选了她，秦晚多少也是好奇的。
　　这个师傅看她的眼神，总是好像她是一个故人，曾经被忘却，却又骤然想起来的，故人。
　　等闲变却故人心，却道故人心易变。
　　这个她看不透也不想看透的师傅心里，究竟有多别扭？
　　秦晚慢慢清扫着院子，忽然失笑。真想知道，那是怎样的一个女子呢。
　　虽是初秋，然而院子里的梧桐树，已落叶纷纷。

　　新一代的弟子，都从靖字辈。
　　一个名字用久了，理所当然的，便会让人忘了从前的另一个名字。
　　所以当忆白成了靖寒，叶际飞变成靖凡，秦晚变成靖晚，往后的岁月里，即便相遇，也真的是，遗忘了彼此。
　　天山雪门，这个门派在江湖中向来声望极高，所以造就的弟子，从来都是人中龙凤。
　　靖晚所知道的是，那个秋天，她年仅七岁。虽不是十七个人中最年幼的那个，却是当中，最离群的。
　　她从不知道，她有多少同门师兄弟师姐妹。
　　也不知道，有十五个原来一路相随的同伴，终究会在她的生命中，形同陌路。
　　就像师傅白真所说，她选择做他的弟子，便要有被世人遗忘的准备。

　　靖晚坐在庭院的树下，呆呆地想着什么。脸上有几分若有所思，也有一丝茫然，眸子里闪着某种名为回忆的微光。
　　关于她是否有未来这件事，好像一直都不该是她需要去担忧的。身为天山雪门的弟子，有朝一日，她会武功卓绝，闻名江湖。但是为什么还是很茫然呢？就好像她一直遗忘了什么很重要的东西一样，连同现在的心绪，都飘着一种莫名的异样。
　　在成为白真的关门弟子之前，她过着一种什么样的生活？
　　在长和宽都仿似看不到边的繁华城市里，奔走在大街小巷，被各色的人呼来唤去，挣扎在无奈的现实之下，永远没有尽头地祈求施舍。卑微渺小地如同一颗尘埃，为了生命努力地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是这样的她吗
　　是这样的过往么？
　　如果，没有遇到雪门的人，她现在，又会是怎么样的？
　　指尖绕起了风，靖晚抿紧了唇。

　　“大半夜不睡觉，可不是女孩子应有的行为哦！”
　　靖晚下意识皱眉，身形一动，便与来人拉开了三丈距离。
　　对上靖凡那张戏谑的脸，她忽然很想仰头大叫。为什么又是这个家伙！！！
　　靖凡笑嘻嘻地盯着靖晚，向前走了一步：“小师妹好像很不想见到我？”他走一步，靖晚就后退一步。“小师妹？”见她不回答，他再次开口，语气居然转为哀怨......
　　那是当然、非常的、不想见到你啊！！！谁是你的小师妹啊啊啊啊啊！！！靖晚心里无止境地碎碎念。
　　靖凡轻笑一声，收起了所有的不屑，神情一刹那变得肃杀。
　　“你是谁？”
　　这句有些无厘头的话语才出口，他便觉得无边的杀意铺面而来，凭直觉调动所有的器官，躲开了对方的攻击。
　　女孩微眯着眼睛，左手上匕首的光芒一闪而逝。
　　作为潜入者，被发现了身份，除非除掉障碍，否则只有一死，她当然不想死。
　　没有人想要在还没活够之前死去。
　　靖凡看着右手袖，借着月光和无比好使的眼睛，他心情很不好地发现，那上面多了一道口子。真是糟糕啊，要是被那个家伙看到，他肯定又要被嘲笑一番。不可原谅！大概会被看成是很丢脸的事......
　　要不是看着你易容成的啊晚的脸......叶际飞被惹毛了。
　　三招。
　　靖凡如是说，欺身上前。虚晃一招，手腕一转接过匕首，反手顺势刺回去，再轻松地挪开身影，眉微挑，女孩已经倒地不起。
　　真是不听话的孩子......靖凡蹲下身，稍作检查了一番。
　　果然......与之前的一样，没有任何可以证明身份的东西或印记，口中藏有致命毒药，见血封喉。
　　靖凡闲闲地站起身，对着月光喃喃道：“第八个。”
　　就不能让他睡个安稳觉吗这都什么。真困！
　　放了信号之后，他施施然离开。

　　要说懒的话，雪门中人没一个比得上白真——这话放在从前来说，也是没有错的。但如今，新一代雪门的弟子普遍都很懒。要叶际飞说的话，那就是，没有最懒，只有更懒。
　　至少表面上看来，是这样的没错。
　　白天你不要想看到有哪个新生代弟子在勤奋的修炼武功，哪怕是眼见手到的琐事，也不见得这些弟子们会动动手脚。
　　倒是后山的野果几乎被摘光，莲池里的鱼死伤无数，万卷楼里的书籍不知所终......也真是难为如今都七老八十的白字辈的师傅们了，雪门从这些小弟子进门的那天起就变得鸡飞狗跳不说，收拾烂摊子的都是他们啊有木有！！！
　　掌门人白音虽然有些头疼，但其实还是心里很是暗爽的。不管怎么说，他最小的那两个弟子，一点也不“很混账”。在适可而止这点上，做得是相当的漂亮。
　　如果说有什么可以证明他腹黑的话，从他明明知道白真带着靖晚远行磨练去了却偏偏不说，由着四面八方涌来的刺客闹得一个个弟子心神不宁夜不成眠这事里头就可以看出，他当真是缺德得很。
　　唉，掌门人真是不好当。什么乐子都要自己找，他白音容易么他！
　　他犹自苦恼中，连靖寒、靖凡走了进来都未曾察觉。
　　当初他师傅诱拐他做掌门时说得很好听，什么在这个位置上他想怎样就怎样，最重要的是不会再有人可以随随便便指使他做着做那.......于是他被卖了，他那不负责任的师傅丢下掌门这个包袱给他之后，就消失的无影无踪。
　　这个掌门他其实当得很心酸啊......
　　他收了收心绪，啜了口凉茶，才悠悠开口：“最近如何？”
　　靖寒、靖凡相顾一眼，彼此都一时无语。师傅问的问题，好刁专啊......
　　他是想问他们的衣食住行呢还是琴棋书画呢还是文涛武略呢还是身心健康呢还是......还是他们想太多了？师兄弟两有点想哭。
　　见白音眉微挑，好像有什么算计，靖凡觉得头皮有些发麻：“不知师傅所问为何？”他不想死得不明不白啊。
　　“随便问问。”
　　白音此话一出，两个半大的少年齐齐黑线。内心在滴血：尼玛啊你随便问问会死人的好不好！！！
　　这些天来，被白音随口一句“后山不太宁静，你们留意一下”害得他们轮流夜巡，结果抓了好几个潜入者，但也因为睡眠不足多了严重的黑眼圈有木有！！！还他们正常的休息啊啊啊啊啊.......
　　“还好。”靖寒淡淡回答了白音，黑白分明的眼睛看着白音，又道：“师傅唤我们来所为何事？”
　　呜......他这个弟子太讨厌啦!做什么板着脸一副小大人模样，害他想好好逗逗他都不可以。唉，真是个不可爱的孩子。
　　咪了眯眼，白音瞬间做了一个决定。
　　“一人一把，自己挑。”
　　案台上忽然就多了两把匕首，从外表看起来，没什么分别，拔出来一看......好吧，也没什么分别......根本就是一模一样好不好。
　　师兄弟俩忽然有点哭笑不得。于是一人一把拿在手上，又在殿内待了片刻，双双退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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