琉璃却

　　六
　　“莫几尘，”莫几尘正奋笔疾书地写着什么，作为七日来的第一次碰面，我既想表现贤妻之行，又毫无贤妻之行可做，便想同他培养培养感情，道：“不如今儿晚上，咱俩睡？”
　　他不理我。
　　“……相公，奴家今儿个饥冷难耐，可否陪奴家一晚？就这一晚？”
　　他不理我。
　　“相公！你还是不是男人哪儿！洞房花烛夜把我晾一边就罢了！哪有成亲四个月还连床都没同枕都没共的？！你行不行啊？不行直说啊！”
　　他终于抬眼，却是面无表情。
　　“李弄，你和琉璃却，到底什么关系？”

　　他是琉璃宫宫主，世人叫他琉璃却。
　　他来无湖三日，却连个人影都没看到。
　　人们就像凭空消失了，却分明也有些挣扎过的痕迹，街道小巷甚至是房屋内，竟没有一丝一毫的生气。
　　直到他听到女子的脚步，还有几分熟悉，然后他看到了她。他在小巷深处，看着她站在不远处同谁讲话，听口音对方是个澜国少年，而他们之间，也不过四句对白。
　　“你是钱？”
　　“啥？”
　　“你……是谁？”
　　“……时机未到。”
　　因为他带走了她，他怕她再多说一句，都能把那少年气急。他抱着她，在她耳边轻问她下一句本想说什么，她说：“琉璃却你来干什么，该不会是来抢我相公的？”
　　松手。“咚！”地女子被摔了个四脚朝天。
　　她躺在地上仰视着那抹紫红，多美啊，一如初见。
　　一年前，他错进了房，又或者没错，他亦身着幽深的紫红闯进她的梦。
　　突地，她又被他抱起。
　　她看到刚刚还同他打斗着的奇装女子已无力地倒于血泊。“你的手真毒啊。”环着她的手一紧，却又听她大笑起来：“琉璃却！你这大妖精！真是败给你了！”
　　“什么？”
　　“刚才那女的谁？”
　　“概是澜国人。”
　　“你为什么来？”
　　“为你。”
　　“放屁！”
　　“我想你。”

　　七
　　我想着莫非琉璃却送我回来后还没走被莫几尘逮着了，还是在无湖的时候被谁看着了？始终回不了莫几尘的话。
　　这期间他不厌其烦地问着那一句，直到这第七次：“你同琉璃却到底什么关系？！”
　　我有点难过，自家相公成天纠结别的男人的事，是个女子都会难过。我喊了起来：“你们一个个的都喜欢琉璃却！都喜欢他！我不依啊！我不依不依啊！有本事你跟他生孩子去！你倒是去啊！”
　　“……”
　　“唔啊啊！”作势便要哭。
　　莫几尘叹口气，一脸无奈，道：“这几天你注意点，澜国可能会突袭。”
　　“去啊！和他生孩儿啊！”
　　“……李弄，你给我闭嘴！”

　　“她今天去过无湖？”莫几尘皱眉。
　　“是，没人看到她怎么出去的，但有两个时辰房中确实没人。”
　　他看了看疤脸的白发男子，声色顿冷了下来：“他还在？”
　　“是，琉璃却确还在这儿，他的气味还没有消失。”
　　“黑狼，你还记得同我离族时的誓言么？”
　　“黑狼不会忘。”
　　“好。那么雅赛就由你带回去。”
　　“……可是，少主……”
　　“黑狼，不要忘记。”
　　“——是。”
　　莫几尘冷冷一笑。
　　“至于小孩子，就留给你作乐子好了，李弄。”
　　他未注意到，白发男子深埋阴暗中，握紧的双拳。

　　八
　　我越发觉着这世间之事，都太无趣。
　　莫几尘是澜国少主，这是我同他成亲前一个月知道的。
　　洛诺在莫几尘求赐婚之后找过我，那时他还没答应把我许给莫几尘。一个月黑风高夜，他爬上了我的屋顶。
　　“弄儿，你当真想嫁他？”他笑得那么好看，在我一出房门看向他的一瞬便开门见山地问。我想起幼年，总是爬上他屋顶的自己，还有总是笑嘻嘻的他。
　　“他长得好看。”
　　“你骗我。”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即便是笑，也能让人觉得冷。我仰着头，看着看着就哭了，泪一点一点地充盈，渐渐看不真切。
　　“洛诺，我生来就是要为你当牛做马的。我李家，命定只能为你们洛姓赴汤蹈火。你说……我为什么要嫁？”
　　“……阿伯他，说了什么？”
　　“他说若是那莫几尘喜欢我，就嫁了吧，剩下的，你自然会告诉我。”
　　“他要是不喜欢你呢？”
　　“那就让我回去，回天平去。”
　　“他是澜族少主。”
　　“……什么？”
　　“我明天就会赐婚。”
　　等我抹了泪，他已走了。
　　一晃半年，就在刚刚，我又不巧偷听到莫几尘的冷笑，他说：“至于小孩子，就留给你作乐子好了，李弄。”
　　这世间真是无趣，瞧啊“洛老爷”，他莫几尘原来不喜欢我。我真有点恨我这该死的轻功了。

　　莫几尘吩咐完黑狼，便又回了屋，他想起一个时辰前，那夸张的丫头还在喊着“去啊！和他生孩儿啊！”就想笑。
　　７年前初见，她风尘仆仆地策马扬鞭而来，那时她找到了无湖，花了两天才找到无湖城，寻至城主府时，他都觉她是快死的人，虚弱脱水的模样，却眼也不抬地喊：“我是从你们将军老家洛府来的，现在带我去见将军！”
　　传言她才１２岁，已是大荣最受器重的信使。他不知为何起了戏弄之心，便即刻带她去了。
　　她果真受了惊吓，捂着嘴满目难耐，可她只挥挥手转身轻步走掉。他跟在她身后，待离得足够远，她将信塞给了他，道：“不过是些寻常家信，你捎给他吧。”然后问了句让他不知该如何看她的话：“他们行房时候都不关门的？”
　　之后他们说了什么他已不太记得，只记得她看向了他。只记得她一路说着一路走向城门，只记得她在他说她有趣时，她说的最后一句：“……啥？哦算了，虽然你笑起来挺渗人，但还是有那么点俊。”
　　然后头也不回地走出城门，她徒步消失在大漠。
　　那是个神奇的女子，来有影去无踪，甚至在进城的短短时间内，连一口水也没喝。
　　是啊，他差点忘了，她是那样神奇的女子。
　　“——黑狼！”
　　“是，主人。”白发男子冷眼注视着情绪失控的主人。
　　“她·在·哪？！”
　　“她走了。”
　　她走了。
　　“带走了一匹马，和卡卡。”

　　九
　　我回了天平。
　　天平是座山，是我出师的地方。
　　还带着一个自称卡卡的澜族少年，一年前我在大漠伤透了心，正预备着要施展我卓绝又逆天的轻功，就被满脸是血的卡卡拦住。
　　“你杀了雅赛姐姐！是你杀了雅赛姐姐！”
　　我无言。
　　更是莫名其妙地甩不掉他，无论如何。这世上轻功比我好的有的是，但被我碰上的就仨，师父，洛诺和琉璃却。而他卡卡正是我最厌恶的那一类，轻功明明没我好，就是死活甩不掉。
　　说来他也皮厚，在天平蹭吃蹭喝学说话丝毫没有不自在，天天嚷嚷着要报仇，可除了成天白我就是成天抢我饭碗里的肉。
　　“再过１０天，就是弄儿二十岁的生辰了吧。”
　　我点点头，又摇摇头。
　　“弄儿，你在山上躲得这一年，可有什么心悟？”
　　我点点头，又摇摇头。
　　“弄儿，为师可养不起你这家老小了，你倒也罢了，只是你儿子太能吃！”
　　“噗——！”
　　卡卡喷了师父一脸米饭。
　　我浑身冷汗直冒，原来这一年来师父都毫无怨言地伺候这熊孩子，是因为把他当成了……我儿子？！
　　“——抽死你丫的！”终于按捺不住，我掏出了石桌底藏着的长鞭，猛地朝卡卡抡去，连日来的苦闷一并爆发，遏止不住。
　　昨日，我成了寡妇。

　　“这是澜族新任少主。”
　　“弄儿……”
　　“他说自己叫卡卡。”
　　“你……”
　　“他给师父下药，可笑的是我昨儿个才发觉，他拦了莫几尘的死讯，也是在前天，我才知晓。”
　　“……你喜欢他？”
　　“要不是琉璃却，我连我成了寡妇都不知道！”
　　“……”
　　“‘洛老爷’是说过，他若不喜欢我，就让我回天平，可他没问过我喜不喜欢他！”
　　“阿伯是你爹。”
　　“去他的你爹！他才不是我爹！他还你爹呢！你才是叫了他十几年的儿！”
　　“弄儿，走吧。回去吧。”
　　“去哪？哈哈哈，你让我去哪？”
　　“哪儿都好，走吧。”
　　她求他放她走时，他不肯。而现在，立于帝王眼前的这位女子，已哭瞎了眼。
　　他却在说，哪儿都好，走吧。
　　无湖是座双城，虚城为掩人耳目，城中“百姓”皆由流放的犯人所饰，实城隐于幻市，是片幻市之中的绿洲，内有重兵把守。
　　所以无湖的兵被异族讽为“神兵”，神出鬼没，来去无踪。
　　八年前，李弄所送至的所谓“家信”中，有言他身边的小护卫莫几尘实为澜国少主莫扎玛。那时洛府的当家“洛老将军”已退伍归乡，谁人会知他写给“亲儿”的“家信”中，会写有这般的机密？自然也写的极为隐晦。
　　澜国为患百年，大荣历任的皇帝都想斩草除根，而他，一直不动声色。
　　直至一个月前，莫几尘妄图以无湖骑兵奇袭澜国兵营，却不料对方早有防备，落得两败俱伤。
　　他派了极顶的刺客团暗杀澜国皇族——自然也包括“名义”上的少主，莫扎玛。
　　澜兵军心大乱，莫几尘带余兵趁势突击。
　　这般结局，澜兵元气大伤，莫几尘因公殉职，对于大荣，是再好不过。
　　只是这世间，多了一个寡妇。
　　“琉璃却跟我说，澜国之内，正有个白毛的刀疤男在拥立新君，是个‘假卡卡’，你可以趁着这时候把这真卡卡给还回去，其他的我也不懂，师父没教我。”
　　“弄儿，回吧。”
　　“洛诺，这是你逼我走的，我再不会见你。”
　　“回吧。”
　　躺于地的异族少年听得这般无趣的对话，不住翻着白眼。来之前他被李弄直打了不下五十拳，现连喊疼的力气都没有。
　　这是他最后一次见李弄。之后他被送回澜国做了傀儡。
　　但她走之前，明明瞎着眼，还准确无误地狠踩了他肚子一脚。
　　他怎么也不信，她能一夜哭到瞎。

　　尾声
　　“你要去哪？”
　　“去死。”
　　“不行。”
　　“该你什么事？琉璃却，你少来管我！”
　　“不行。”
　　“那你带我走啊！那你带我走啊！”
　　“出了皇宫，我就带你走。”
　　“……琉璃却，你少玩儿我。”
　　“再走十步，我带你走。”
　　我不敢走。
　　离宫门只有十步之遥，可我不敢走。
　　我什么都看不见，可我对这皇宫了若指掌。
　　在洛诺还不知道自己是谁的时候，我就已经在为了能为他所用而流血流泪，师父说过，我天资一般，可我在谁人都不知不晓中习得一身武艺。
　　我尚未真正施展过，洛诺已不需要我了。
　　因为我受够了做棋子，我宁可去做一个弃子，但琉璃却，不一样。
　　“你从未叫过我的名字呢……”
　　“我还未告诉过你我真正的姓名。”
　　我笑了。
　　“可不要后悔。”

　　琉璃宫实为皇帝办事。
　　这天下，概也只有五人知晓此事。
　　先皇退位之前派了琉璃却去护洛诺，指了李弄去天平拜师，直至洛诺登基之后，洛诺才知晓了琉璃宫乃皇家的“暗器”，而李弄，竟会武功。
　　他恨她欺骗，在同她不相见的五年物尽其用的利用她，后来有一阵子满城都惶恐琉璃宫的“采花贼”宫主，他知道琉璃却在引他注意，因这五年，他从未用过琉璃宫。
　　他恨他们，曾那么恨。一个是喜欢的男人，另一个，是青梅竹马的女人。
　　后来他不恨了。
　　他想放他们走了。
　　他却，带走了她。
　　“天平老爷子，朕听说十年前，你被一澜族少年毒伤，如今看来，可有遗症？”
　　“不打紧不打紧。”
　　天平老爷子乃是人中之精，又神出鬼没，教过三个徒弟，却都是在他们出师后才让他们晓得彼此竟师出同门，要命的是，他连他们的命都算好了。
　　“老头子我只是老啦，当年也不过只是泻药，这都十儿年啦，也不晓得那臭小子咋样啦。”
　　他怔住。
　　十年了。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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