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婚日常

　　三叔走后的这几日，戚凡的心里一直不好受，就好像一阵来自西伯利亚的寒流吹进了结着冰的山洞，整个世界都天寒地冻的，连周身的血液都变成了冷色调。连日奔波中，没有多少时间可以用来伤心，这份情绪渐渐越积越深，到了今天夜里，实在憋不住了，他才找机会从纪念堂里溜了出来，想找个地方独自待一会儿。他甚至拿了一包烟，他从来不抽烟，可他突然觉得他需要。

　　一走出纪念堂，戚凡便想到了上次来时乱闯的地方，他的记忆极佳，很顺利就找到了路。在树下静静地站了半个钟头后，像是有着某种奇妙的缘分，温青又出现了。他在第一时间就看见了她，可是他没有说话，也没有心情去顾及她，尽管他看得出她似乎遇到了什么困惑——她在秋千上坐下来，思考的时候微微皱着眉，很认真的样子。

　　她薄薄的大衣里面是粉色的衬衣与花色的长裙，这些衣服在她的身上拼凑出艳丽的人间烟火。他什么也不想做，只是默默点起了烟。

　　然而，点燃那支烟后，她说自己伤心，主动邀请他陪她说话。

　　这话说反了，明明伤心的那个是他才对。

　　打火机的火光只有一瞬，灭掉后，戚凡的身影便再次融入了黑夜之中。

　　“不抽，点着。”戚凡开口，是在回应温青说这里不能抽烟。

　　温青：“好。”

　　“你……还是在陪表弟吗？”连第二个要求，戚凡也没有拂逆。他真的努力同她说起话来了，只是那声音喑哑，听起来依然笼罩着沉郁。

　　他的记忆力也太好了，温青一怔，这是她戚凡搬家那日她随口扯的理由，要不是他先提了，说不定她三两句之后就会穿帮。

　　“是……他现在还在加班。”一个谎言，总要用另一个谎言去圆。

　　温青害怕他把话题往这个方向引，一时之间又找不到什么可说的，看见戚凡站的位置阴阴的，她脱口就问：“你不冷吗？”

　　戚凡愣了愣，“不冷。”

　　“树下挺阴湿的，你小心着凉。”

　　“谢谢。”

　　然后便是一是时无话。温青把头靠在秋千绳上，看不清戚凡的表情，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也不知道怎么安慰他。

　　安静了一会儿，戚凡主动说：“上次和我一起来的那位长辈，现在就躺在前面的纪念堂里。”

　　“噢”，温青在心里默默松了一口气，愿意说出口便是超越悲伤的第一步。她问：“我看见今天来了好多人，那位长辈一定是个很好的人吧？”

　　“他是。”

　　说完这一句，又是长久的沉默。

　　“你在伤心吗？”她直接地问。

　　“嗯。”

　　不知道为什么，也许是同处在一片月色之下缘故，温青的内心突然有些发软，像是塞了一团又一团悲悯的绵花。她想起了很久以前，她得知外婆去世消息的那一天。

　　“你知道吗？你比我幸运多了。”她说，“我高三的时候，最疼我的外婆去世了，我爸妈对我隐瞒了这件事，直到火化的那天，我才从我妈妈同事的女儿口中听说。确认了之后，我拼命地往学校外赶，可当我赶到的时候，却连外婆的最后一面也没有见到，她已经被推进火化间了。我总是在想，外婆走的好不好？她最后那天是什么样子的？如果我能见到就好了。”

　　这是温青二十多年的人生中最后悔的一件事。多年之后提起来，仍然令她忍不住泪湿了眼眶。也许正因为没看到外婆最后一眼的那种执念，才促使她在大学里选择了殡葬这个超级冷门的专业。

　　看见她眼里盈盈的泪光，戚凡轻轻道了声：“谢谢。”

　　“谢谢？”温青破涕为笑，“我在讲我的伤心事，你谢谢我做什么？”

　　戚凡迈步从树下的阴影里走了出来，他站到温青的身旁，低头看着秋千上的她，眼神依然黯淡，却带着真诚的感激：“谢谢你为了安慰我而去回想那些令你伤心的往事。我的确很幸运，我父母去世的早，三叔既是我的长辈，我的朋友，也是我的另一个父亲，他的人生过得很辉煌，就连离开的时候也一样。”

　　温青的脑海里浮现起那位戚先生第一次出现在她面前时的样子，她还记得他脖子上扎的那条亮黄色的小丝巾，她想，如果能早一些认识他，和他做朋友一定是件开心的事情。

　　她点点头：“这样真好。”

　　戚凡：“嗯。”

　　一片煽情的氛围中，夜风吹了过来，风吹起温青衬衣上大大的衣领，衣领的边缘扫在脸上，令她打了一个突兀的喷嚏。

　　同时，戚凡的手机也响了起来。

　　是发现戚凡消失了的戚墨：“哥，你去哪里了？什么时候回来？能不能替我去车上拿一条毛毯？太冷了。”

　　“好。”

　　戚凡挂掉电话后，两人对视了一眼，似有默契一般，温青说：“你去吧，我还要在这里待一会儿，下次见！我是说交房租的时候。”

　　戚凡点点头，将燃尽的烟头暂搁在一旁办公楼的窗台上，张开手臂把自己身上的黑色西装外套脱了下来。接着，他把外套往温青的面前送：“这里冷，你先披上吧。”

　　温青有点吃惊，睁大了眼睛，不置可否。

　　戚凡又说：“拿着吧，作为谢礼。我一会有毛毯，不会冷的。”

　　逻辑很清晰，没有不收的道理。

　　披了两层外套之后确实暖和多了，不仅身上暖和，心里也暖和。过了好一会儿，温青突然想起来——收什么谢礼？他们之间不是还有一个五千多块的杯子没解决么？

　　夜风还在吹，只不过越吹越温柔，温青抚着那温暖的西服外套后悔不迭：“青青啊，现在是沉迷糖衣炮弹的时候吗？是吗？不是吗？是吗？”

　　——

　　第二天一大早，温青便想着要去纪念堂把戚凡的衣服交还给他，可她从休息室里出来的时候，周馆长叫住了她：“有往生者送来了，要做车祸处理，家属很急，你快过去吧。”

　　于是，她只好在路上拦下了小青，让他代自己去完成这个任务。

　　戚家二叔二婶都上了年纪，前一晚在纪念堂旁边的家属休息室里断断续续睡了一夜，戚凡和戚墨却扎扎实实地守完了一整夜。他们本就已经劳累了几天，加上这一夜之后已经接近极限，天亮之后，两人便商量着轮流去休息。

　　小青到达纪念堂里的时候，整个灵堂前只有一个人影，那便是戚墨。

　　戚墨跪在戚三叔的冰馆前，嘴里正碎碎念着什么。以他的音量，大约只有三叔能听见，他念的是：“三叔，你说小凡哥怎么那么坏呢？他盖了我的毛毯不说，还打赌赌走了我的衣服，对，我戚墨是个愿赌服输的人，可他也不能真要吧，一点尊老爱幼的心都没有，他还睡那么香！三叔，你要给我做主啊！”

　　小青走近一看，这位正是他昨天看见的小戚先生，他只穿了白色的衬衣，没穿外套，青姐的这件衣服就是他的没错——可是他的衣服为什么会在温青那里？

　　“戚先生。”小青叫了一声。

　　正在专心向三叔告小状的戚墨吓得差点飞起来，待看清了来人后，他非常生气：“你怎么走路没声！心脏病都被你吓出来！”

　　如果说前一天来找“小戚先生”只是个无足轻重的小任务，那么在这一刻，小青突然有了一种使命感。他将戚墨认认真真地打量了一遍：这人长着一副娃娃脸，看起来和自己差不多年龄，此刻的表情虽然有点失控，五官倒还不错，就是太黑了——难道温青看惯了白白嫩嫩的同事们，特别喜欢黑人？

　　“喂！”戚墨等了半分钟不见他说话，被看得有点发毛，他不得不开口，“你到底是谁，要干什么？”

　　小青把衣服递了出去：“我姐让我送衣服给你。”

　　姐？送衣服？给他？戚墨的脑袋瓜子飞快一转，立即脑补出了完整的剧情：眼前这哥们的姐姐暗恋自己，原来他昨天是替自己的姐姐来问他的，约他不成，又守着给他送衣服来了。

　　想通了这些，戚墨不免为自己的男性魅力有点小得意，但同时，他又在心里觉得这个姑娘在这个当头追他有点不合时宜，不过他是真的有点冷，还是先把衣服接过来再说。

　　戚墨不客气地穿上了外套，这外套虽然稍大了一点点，却有一种奇异的眼熟之感，见小青一直不传别的话，他绅士地说：“帮我向你的姐姐说声谢谢吧。”

　　他向姐姐说谢谢了！小青的心里百感交集，当下就弯腰鞠躬，脆声声地叫了声：“知道了，姐夫！”

　　戚墨如被天雷劈中，刚想说些什么，小青已经抬起头来，眼睛里居然盈满了泪水：“请你一定要对我姐好一点！”

　　没错，说完话小青又跑了，戚墨又石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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