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婚日常

　　孙芸芸在东平殡仪馆工作的最后一天，戚三叔的大体被运进了入殓操作间。

　　经过一个月的密集训练，温青已经开始接替孙芸芸主入殓师的工作，而原来温青的位置则由小青顶上。在职业生涯的最后一天，孙芸芸本已不必亲自上阵操作，可是她想到，一个多月以前，戚三叔曾在这里认真的同她商量自己遗容的处理——也许这就是冥冥中的缘分吧，她注定要应这个约，帮帅了一辈子的三叔打完这最后一个漂亮仗。

　　对于一个入殓师来说，职业生涯中最大的挑战便是面对自己认识的往生者。他们并非铁石心肠，三叔出现在他们面前的样子仍然历历在目，当日的记忆越鲜活，今日的相见便越唏嘘。

　　戚家人包下了最大一间纪念堂，大体中午从机场送来，不久后便有成群的豪车停在了东平殡仪馆的停车场里。小青一惊一乍的汇报后，她们才想起戚三叔当时说的——“不是我吹牛，来看我的人得有一个足球场那么多吧，这种大型的粉丝见面会多难得，当然得往精致里打扮。你们看见我下巴上这颗痘了吗？这两天有点上火，到时候要是还有痘印的话，千万帮我盖严实了，我是个完美主义者。”

　　或许是湘西的山水养的好，三叔脸上的痘印已经消了，他的脸上仍旧带着笑，就像第一面见他那样，温和而安详。

　　孙芸芸的手艺足以满足任何一个完美主义者，她整整花了四小时，一丝不苟的按照当日与戚三叔的约定完成了入殓工作。结束的时候，戚三叔帅气的脸庞已经恢复了当日的活色生香，只是他们都知道，再也不会听到他“哈哈哈哈”的标志性笑声了。

　　戚三叔早已为自己挑好冰棺，入殓完成后，便由工人抬进纪念堂。

　　外面人声沸腾，小青出去看了一阵，带回的消息是门口的停车场已经停不下了，陆续赶来的人一直把路堵到了半山腰，纪念堂里也是人满为患。孙芸芸悄悄把温青拉到一边，嘱咐她：“戚先生是房东的亲人，房东一定也来了，我们千万不能和他撞见，不然工作的事可就瞒不住了。”

　　上次的一面之缘后，她们再没遇见过房东，孙芸芸对自己职业的忧虑即使在辞职后仍然没有减弱半分。

　　戚凡早就来了，戚家人都在纪念堂里守着。

　　三叔走后，戚二叔因为伤心过度，终日食不吃味，身体特别虚，被二婶搀扶着坐在纪念堂里的椅子上。戚凡和戚墨两个则一身沉重的黑西装打扮，忙着里里外外接应来吊唁的亲友，平日里最怕事偷懒的他们，今日连一秒钟也不曾松懈自己，将现场张罗得井井有条——年长的叔伯们都抹着泪表示，戚老三一辈子胡闹没结婚，这两个侄子却比亲生儿子更可靠。

　　戚凡刚刚将一家人带进纪念堂，一个愣愣的小白脸来到了纪念堂的门口，他伸着脖子看了一圈，走到了戚墨的面前问：“你是不是小戚先生？”

　　戚家的生活圈里非富即贵，年轻一辈的气质也非常好辨认，虽然其中不乏有大量的纨绔，独独没见过艾青这种不修边幅、又带着憨生生气质的。戚墨礼貌的点头：“是。”

　　艾青又问：“你一会到不到别的地方去？还是就守在这里？”

　　“我会为三叔守灵，这几日都不会离开。”戚墨表面上仍旧礼貌，心里却有些不开心了，他想，这位到底是哪家的二世祖，难道这个时候还想着组局不成？

　　可是，艾青得了答案后一句话也没多说，只狠狠弯下腰鞠了个躬，然后便转身跑远了，留下身后一头雾水的戚墨。

　　“姐，那位小戚先生要守灵，不会出来乱跑的，你们放心吧。”小青探过了虚实后，孙芸芸和温青才火速从操作间里出来，回了办公楼里。

　　这日馆中太忙，办公室里没有别人，孙芸芸在温青和小青的帮助下，默默收拾完了自己所有的东西。孙芸芸在这里工作了七年，七年几乎是一个女孩一半的青春，在将那日积月累的小物一样样从抽屉里拿出来放进纸箱的时候，她连着泪目了好几次。

　　伴着黄昏的霞光，温青和小青将孙芸芸送到了殡仪馆的门口，孙芸芸本来是想自己一个人悄悄打车走的，却没想到，馆里的人却早已集齐，围在门口等她。

　　周馆长吩咐大家：“今天说好了，都不准哭，我们是来欢送芸芸的，芸芸是咱们馆里的亲闺女，什么时候我们都是一家人，她现在要去追求更好的前程了，我们要团结起来，一起支持她，鼓励她。”

　　大家一个个上去同她依依惜别，心中纵有同样的无奈与难受，但都带着笑脸。大家也都记得她的愿望：周馆长送了她一个红色的手串，说是自己女儿挑的，可以招桃花，殡导师成连杰拿出了一个不知道哪个观音庙里未来的姻缘符，说是特别特别的灵……

　　温青送给她一支艳丽口红，祝她艳遇多多，小青的礼物最为独特，他认为孙芸芸这么好的姑娘随便走在路上太危险，于是送了她一组防狼报警器：“姐，谁都不准欺负你，不然我们一定不会放过他！”

　　虽然大家这次真的没哭，但孙芸芸却哭成了个泪人。

　　再难的离别，终究要说再见。

　　孙芸芸走后不久，又有新的大体运来了，没有丝毫的闲暇，所有人再次投入自己的工作。温青和小青共同完成的第一次入殓结束在傍晚，将往生者送往纪念堂后，她大大的松了一口气。

　　虽然见过许多离别，一旦这离别发生在自己身上，铜墙铁壁的人都还是会难受——因为人本来就是这么脆弱的一种生物啊。孙芸芸既是将温青带入这份职业的老师，亦是她最亲密的好友，她的离开虽然经过了长时间的铺垫，仍旧令她怅然。

　　夜已深，通常在加班到一定点之后，他们就不回家了，而是直接在休息室里睡一夜。因为总有守灵的家属，殡仪馆的晚上，灯火彻夜不灭。

　　月亮圆起来了，往人间撒出一地的清辉，温青睡不着觉，又披起衣服转到了办公楼背后的空地上。

　　温青喜欢浮华的东西，空地上的那架秋千还是孙芸芸帮她一起做的。坐上去，荡起来，新绑上的小铃铛在风中清清脆脆的响，不知怎么的，她突然想起来那天在这里遇见戚凡的情景，也许是因为他今天也在这里。她想，此刻的戚凡同她一样都在经历着离别，她连生离都算不上，已经如此难过，他经历的却是死别——今夜，又该如何入眠？

　　坐在秋千上摇啊，摇啊，突然间，温青听见身边传来一声快速的金属摩擦声，然后一个小小的火光在她的身旁亮了起来。

　　星火点亮了树下的阴影，她看见一个修长的黑色身影正轻轻靠在树干上，他有着苍白的脸，薄薄的唇，唇上叼了一支烟，放在火上点。

　　在温青的注视之下，戚凡将点燃的烟执在手里，吐出一个白色的烟圈：“对不起，两次占用了你的地方。”

　　乍然看见了他，温青却并不很惊讶，他在这树下不知已经站了多久，连身边的空气都已经冷淡下来，透着挥不去的难过。他说两次占用了她的地方，第一次是陪戚先生来，第二次是送戚先生走，语言里那样轻描淡写，却藏着千丝万缕的苍凉。

　　坚强的人，往往比爱哭的孩子更令人心疼。

　　过一了会儿，温青说：“你能陪我说说话吗？我今天有些伤心。还有，这里不让抽烟。”

　　闻言，戚凡深深看了她一眼。

　　那根烟刚点起来，到底没有抽，就这么一直燃到了熄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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