缭绫记

　　日子平静的过了两日，裴海一切如常，就像那天夜里满腹心事的人不是他似的，每天夜里还是准时到唐绫那儿报道，风雨不改。
　　这一日唐绫还在破军营中向宣策学习处理军务，裴海陪着她在帐里捧着兵书看，也不干扰她，不时地从书中抬起头来看她一眼，能够靠近她、看着她，他心里便充满了满足。
　　从司空破回来之后唐绫虽说并不害怕，可精神却是一直紧绷着的，她不知道什么时候会真正的起兵，如果真要起兵，那么这就是她第一次带兵出战，她从来没有过这样的经历，于是这几天与裴海宣策学着如何带兵时她格外的认真专注，生怕自己会遗漏了什么。
　　“……那么大人，我这便去寻另外三名副将过来。”
　　在破军营中一共有四名副将，分为左、右、前、后四军，而宣策正式前军副将，平日里与唐绫接触最多，其余三名副将更多时候在外训练军队，分明是把与唐绫沟通这一重担交给了宣策，宣策心里再是不愿意，也推拖不得。
　　虽然这些日子唐绫的勤奋让他颇有几分刮目相看，可是女人始终就是女人，即便是武艺非凡那又如何？在他看来女人就该在家里相夫教子的，舞刀弄枪保家卫国的事情，还是得交给男人来办。当然，这样的话他是不敢说的，毕竟只要唐绫来，裴海几乎都会陪伴在侧，他不服唐绫，可心里却是服裴海的。
　　唐绫应允，宣策便出了帐。眼看着帐帘重重地垂下，唐绫这才舒了一口气，疲惫地坐在椅上。
　　这些天来她给了自己许多压力，自从接过破军营之后，她的命就已经不是她自己一个人的命了，她还要负责破军营三千将士的性命，对她而言这是她前所未有的考验，她一心想着要在战役中收获军心，因为只有成为军心所向，她才能做到话语掷地有声，在这之前她只能努力的学习，学习那些她从来都不曾接触过的军务，甚至入夜后她仍在阅读兵书，以求自己能够在最短的时间内走进这片她从来不曾涉足的领域。
　　裴海不知什么时候走到了她身边，大手按在了她右肩上，“我听若兰说这两天晚上你迟迟不肯去休息，天方才破晓便又策马来营，这样你的身体负荷不过来的。”
　　她摇摇头，“我总觉得这一战迫在眉睫。”
　　虽然出去的探子一直没有消息回来，可她心里却一直觉得，这一战避无可避，甚至已经近在眼前。
　　“那你也不能把身子熬坏了。”裴海知道她是一个非常努力的人，从她学字的时候就知道，她能为了学字而夜夜不寝，只求在最短的时间内学到最多的东西。她太拼命了，拼得不像是一个女子，他不禁笑笑，双手搂着她的双臂站起来，“你听我的，到里面去休息一会儿，看看你，眼睛都红了。”说着，伸手去抚了抚她的眼。
　　她眼睛里的血丝太明显了，他看着心疼。
　　被他搂着时唐绫就已是浑身僵硬，他这么一抚她更是僵硬得跟石头似地，连忙后退了两大步。
　　步子是退了，可她仍是摇头。
　　“宣策已经去寻各位副将来了。”
　　宣策不服，她心里是知道的，若是一会宣策领着人回来了，她却退到后头去休息，这不是让宣策更看轻她了吗？
　　“听我的。”
　　裴海不由分说，硬是拉着她到了屏风的后面，屏风后是一张简单的床榻供人歇息的，他将她按坐在床榻上，她还要挣脱，却被他稳稳地按着。
　　“阿绫，你听话。我知道你心里着急想要学好这些，所以听说你挑灯夜读我也不曾打扰过你，可你现在这精神，万一真的打起仗来，你如何能有精神应对？好好的在这儿歇息一会，哪怕只是一小会儿。”
　　唐绫一愣。
　　一直以来，她都被安唯承牢牢地守护起来，从来都不让她接触这些的，可裴海不一样，他虽然有时候不赞同，但也站在她身边陪着她，好像只要是她想做的事情，他都会陪着她一起，哪怕是大逆不道的事情，他也陪着她。
　　见她不说话也不挣脱，裴海也放轻了力道。
　　“我只求你能好好休息一会，好不好？”
　　唐绫直视他的眼睛。其实裴海并不比她好吧，他的眼睛里也有着分明的血丝，显然也是因为即将可能要发生的事情而劳累着。话说至此，她也不好再拂了他的好意，点点头。
　　她安静地躺下，合上眼睛，便听见裴海的脚步声逐渐走远，很快地又走了回来，身上微微一重，那是被褥的盖在身上的重量，她动了动身子，寻了个舒服的姿势，终于放任全身的疲惫，不稍片刻便沉沉睡去。
　　裴海并没有马上离开，而是在床榻旁边站了许久，她是背对着他蜷缩着睡的，他看不见她此刻的模样，只能看见她垂在床榻上的乌黑秀发，他怕她压到了头发，于是捻手捻脚、小心翼翼地将她的长发捞到一边去，生怕自己动作太大惊醒了她。
　　大概是真的太疲惫了，他的动作竟也没有惊醒她，于是裴海便大着胆子在床榻边坐下，静静地看她，仿佛在她身边坐着，一坐便能坐一辈子。
　　自己最近的变化他也是看得一清二楚的，他是越来越放不下她了，从前司空破没有回来，他还觉得他可以慢慢的等她，可是司空破回来之后就打破了他之前的想法，他竟是不知道，司空破原来也是喜欢着她的。虽然司空破什么都没说，可他的一言一行清清楚楚的表达着他对她的喜欢，他怎么能忍？
　　裴海自知自己向来都是独占欲强烈的人，从前心里没有人，那什么都好说，可如今既然他已经认定了唐绫，那么他就不愿意看见还有人觊觎她，即便她眼里还没有他，但也不允许有人将她的视线转移开去，半分半点都不可以。所以他并没有刻意的去隐瞒自己每日都与唐绫在一起的消息，昨日两人策马回府的时候还恰巧碰到了正要出府的司空破，看着司空破越来越暗淡的眼神，他心里才缓了一口气。
　　他知道自己这样做不地道，可是他没有法子，他就是控制不住的，想要在所有人面前宣告自己的所有权，想要让所有人都知道，她是他的。
　　唐绫是他裴海的，谁都抢不走。
　　这么想着，他心中一阵柔软，情不自禁地又伸手去摸了摸她的长发。
　　大约过了一炷香的时间，她的呼吸逐渐平稳，静谧的室内里悄无声息的，他也觉得自己有些累了，可他现在不能休息，于是站起身来，伸了个懒腰，就听见外头传来一阵脚步声，于是神色一敛，大步地走到屏风之前。
　　原来是宣策带着另外三名副将来了，四人见是裴海，连忙行礼。
　　裴海笑着免了礼，走到唐绫刚才坐着的位置上坐下，还是那随兴的坐姿，可他眉眼微挑、平静地看着下首的四人，目光沉沉，带着显而易见的打量，大有几分审视的意思，说不出的肃穆，这样的气势，是他从来没有在唐绫面前表现过的。
　　“裴大人，不知大人她……？”宣策首先问道。
　　不是让他去请几位副将过来吗，怎么一转眼，唐绫就不见了？
　　裴海突的一笑，又是平日里那吊儿郎当的模样，“连日操劳，我让她去歇着了。”
　　四名副将被他转变得极快的情绪闹得面面相觑，一时间竟不知该说什么，个个垂着头，只等裴海吩咐。
　　“今日叫你们来是阿绫的意思，不过既然她去歇息了，有些话我便不得不说。”裴海眼神突然变得犀利，利若寒锋，“破军令符既然已经交给了阿绫，那么阿绫便是你们的将军，这是主公对她的信任，主公能将自己最看重的破军营交到她的手上便有主公的道理，阿绫手中一日握有破军令符，那么一日便是你们的将军，是你们无条件服从的对象。各位副将，你们说，对吗？”
　　四人连连称是，可心中却各自有了算计。
　　他们自然看出来了裴海对唐绫的看重，否则也不会丢下自己的事情，日日到破军营来陪她，可裴海看重她是裴海的事，他们对唐绫信服与否，又是他们自己的事了，私下里他们四人也已经说好了，只要维持着表面的顺从，等日子长了再想办法与主公提起。
　　“我知道你们不服，她是个年轻姑娘，不经事。”他食指敲在桌面上，在安静的空间里显得格外的清脆，“我不在意你们是否真心信服于她，可是我要你们记着，她是你们的将军，而她的身后，是我。”
　　裴海从一开始就知道，想要收服破军营没有那么容易，所以他也没有想过唐绫能够一朝一夕的就能让破军营的将士们信服，但这不重要，重要的是他要让他们知道，唐绫就是他们的将军，是他们拼了命都要护着的人，否则来日战争的号角一旦吹响，唐绫在军中只怕是要孤立无援的，他不能让这样的事情发生。
　　“我只要你们一个回答，你们能否护她周全，如若不能，我即刻禀明了主公将你们调往别处，也免了你们追随一个你们不愿意追随的将军。”
　　她的性命那么重要，如果今日自己不能震慑这四人，那么万一他不在她身边的时候，该如何？他不能冒这个险。
　　“裴大人，我们……”
　　裴海打断宣策的话，“我不听违心的话。”
　　宣策看着他，只觉得眼前的裴海与他一直以来所知道的裴海截然不同，此刻的他浑身散发着沙场战士的气势，他曾经远远的看见过镇远侯，那个曾经叱咤战场的男人，他看不清楚模样，却能远远的感受到从他身上散发出来的，铁血战士的英雄气概，而这时的裴海竟与他有八九分相似。
　　宣策与另外三名副将交换了一个眼神，四人几乎同时入营，十数载的朝夕相处早已练就了他们只凭眼神就能知晓对方心思的能力。其实他们本身就有着各自的能耐，说起来要做将军都绰绰有余，甘于在破军营中当次于将军的副将，也不过是为了想要帮助杨云昭将破军营带领起来罢了。
　　原本他们以为杨云昭会亲自带领破军营的，即使杨云昭不能亲自带领，那么也会由裴海带领，却没想到会有唐绫这样的一个人物从天而降。裴海的话说得很直接也很清楚，他不需要他们真心的信服，他只需要他们做到尽忠职守四个字罢了，尽忠忠的是杨云昭，职守守的是破军营的每一个人，作为破军营的副将，这也是他们的职责，不会因为任何原因而改变。
　　于是，四人同时跪下。
　　“属下定当向大人尽忠职守！”
　　得到这四人的应允，裴海也终于松了一口气。
　　接下来的路很长、很长，唐绫需要做的事也很多，他能做的不过是在她身边扶持，在她需要他的时候扶她一把，而真正要做到让破军营里的每一个人都臣服于她，那就要靠她自己的力量了。

　　副将们说话的声音大，惊醒了在内侧休息的唐绫，她猛地清醒过来，随意地扒拉了一下头发整理了衣裳，大步地走出了屏风，只见四名副将跪在前面，正位上，裴海正在与他们说着什么。裴海听见了里面的声音，刚好要说的话也已经说了，便站起身来去牵她的手。
　　“不多睡一会？”
　　唐绫不露声色地避开了他，“歇息一会儿便够了。”说着便看向跪在那儿的四名副将，“是发生什么了吗？”
　　裴海正要将话题转开，就听见外头突然出来一阵喧闹声，借着便是匆忙而凌乱的脚步声由远而近，帐内六人的心思全被外头的声音吸引了去，一时间竟寂静无声。
　　“大人！”
　　一小兵掀开帘子大喇喇地冲了进来，脸上满是汗水，他连擦都来不及擦，就让汗水滑落，刺痛了眼睛。他扑通地跪下，从怀里掏出信物，大声道：“大人！探子来报！有两万军队突然在十方城境外集结！主公下令，破军营、铁骑营即刻准备迎战！”
　　十方城是距离白河城大约三十里之外的一座城池，这个距离说远不远，如果对方即刻起兵，那么大约三个时辰就会来到白河城！
　　唐绫的心猛地一跳，像是有什么东西狠狠地撞击了一下，她看向裴海，裴海也恰恰在看她，在他的眼睛里，她竟看出了几分跃跃欲试！
　　他握住她的手臂，无比认真道：“阿绫，你马上整军，我现在就赶回铁骑营，你带兵入东城墙瓮城，我会屯兵在北城墙瓮城，东北角，你我二人交汇！”
　　唐绫不敢怠慢，连连点头。
　　裴海又交待了几句后马上策马前往铁骑营主持大局，唐绫脸色变得比平日更加严肃了几分，吩咐四名副将迅速整兵，半个时辰内即刻出发！四名副将领命，马上退出军帐！
　　在唐绫的军帐里支着一件铠甲，那是不久前府里送来的，不知使谁人所制，银白色的铠甲散发着阵阵寒光，她伸手轻轻地抚过每一片甲片，最后五指稳稳一握，像是下了什么决心，迅速地穿戴好，又将放置在帐内的霜涛取出，随即大步走出了军帐。

　　这个消息来得突然，就好像对方一直隐瞒着大军集结的消息，只等这一刻能够一举拿下逆贼，可杨云昭早有准备，将所有将士都分布在白河城的周围，所以大军集合得非常迅速，不过一个时辰，两万大军就已经将白河城围得跟铁桶似的。杨云昭高举“北重”的旗号，正式对天下昭告：杨氏要反了！
　　破军营与铁骑营伫立在城墙最外侧，是为前锋军队，裴海与唐绫二人站在高墙之上遥遥远望。重新踏上白河城的城墙，唐绫的心情与之前已经大有不同，那时候她被裴海勾起了满腔豪情，可今日，她要面对的，是真正的战场，真正的死与生。
　　皇军兵临城下，火箭、弓弩，万箭齐发，北重军顽强抵抗，利用炮台机关将皇军牢牢地抵御在城墙之外，众多皇军竟没有一人能够闯上城墙。皇军的将领大惊失色，原本以为逆军不过数千人，不曾料到逆军竟有这般强大的兵力，十方城虽说身在北方边境之地，可因为有着北宁侯府的驻扎不曾经历过战乱，将士们大多养在军营，一旦面对战争马上就失了火气，折损了一半兵力后更是节节败退，杨云昭见机不可失，下令狙击！
　　白河城城门大开，为首一蓝一红两人高举武器，带领骑兵击杀一路上逃窜的皇军，此番北重军占了优势，顿时军心大增，在杨云昭的指挥下，大军一路追击，直击十方城！
　　两万大军压城，十方城全部的兵力全都被皇军收编，此时已经死的死散的散，城里的都是老弱妇孺，根本没有反抗的能力，面对逆军兵临城下，十方城城主只得打开城门，迎逆军入城，已保百姓性命。
　　北重军首战，在抵御了皇军之余，额外拿下了十方城，实乃意外的收获，可杨云昭不敢懈怠，分了五千将士回白河城守城，其余一万五千将士则是在十方城周围扎营，而他，带着裴海等人，大步地迈进了十方城，这座他第一步拿下的城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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