缭绫记

　　自那日之后，安唯承仍旧每日入宫当值，虽然唐绫不曾询问什么，但也能从他的眉眼中浅淡的笑意里品出他松了一口气。想想大概也是，那手持护国公旧部的谣言仿佛成了安唯承此刻的护身符，无人敢轻易的对他下手。可是这道谣言到底能维持多久的平静，没有人知道，每每想到这里唐绫都忍不住心惊胆战的。
　　为此她曾背着安唯承偷偷地去了归云酒馆好几趟，偶尔能碰见杨云昭，杨云昭总是那副笑眯眯意味深长的模样告诉她不用担心，凡事有他担着，可她心里就是七上八下的。
　　秋风轻描淡写的吹过了泰安城，绿色的叶子随着秋风变成了枯黄的颜色，迎来了冬季，再一转眼，便近了年关。
　　这一年泰安城的冬天仿佛比往年的都要冷些，白日里唐绫多半管管家事，到了夜里提着手炉在巷子前等候安唯承回来的马蹄声。大概只有这样，她不安的心才能够得到片刻的安宁。
　　这日一切如常，入夜后唐绫披散着刚洗过的长发独自坐在院子里的石桌旁，不知道在想着些什么，凉风吹来，湿发贴上了脸颊，唐绫被这突如其来的凉意惊了，猛地睁开了眼睛，与此同时肩膀微微一重，伴随着温暖的温度。
　　“怎么出来了。”
　　她微微一愣，随即便回过了头去。
　　安唯承背着光站在她身后，素衫广袖，一如初见时候的装扮，犹如尘世间翩翩公子的模样，她晃了晃神。初见的情境仿佛就在昨日，可又明明过去了这么久，久到她都已经忘记究竟过去了多少个日子。这时候她才恍然，原来自己已经喜欢了这人这么这么久了，她有些恍惚的垂下眼睛，看着他的衣角，这才惊觉他单薄的衣裳，连忙站起身，伸手就要抚下肩膀上的斗篷，却被安唯承快一步按住了手背。
　　即是如此，唐绫也不多言语，手指微微收拢抓住了斗篷的领子，一边引着安唯承往屋子里走，一边问：
　　“大哥怎么来了？”
　　“见你屋子还没灭灯，便进来看看。”
　　唐绫看了他一眼，虽然他此刻是笑着的，但眉宇间隐约思虑的模样并没有瞒过她的眼睛，但见他不愿多说，自然也不会追问。她碰了碰八仙桌上的茶壶，壶璧仍旧是热的，即倒了一杯自己平日常喝的清茶，递给了安唯承。
　　安唯承自然不会拂了唐绫的好意，接过来喝了一口。
　　“绫儿喜欢清茶？”
　　她摇头，“左右不过是茶，并没有特别的喜好。”
　　唐绫不懂品茶，对茶水自然也不会有什么特别的见解，但此时她是说了谎的。
　　她喜欢清茶，她屋子里常备着的也是口味清淡的茶水，因为她觉得这样的味道就像是安唯承，清清淡淡温温润润的，不带任何侵略性，温热的时候喝下，仿佛温泉。
　　安唯承没有再说话，看着杯中的茶水好像突然想起了什么，眼神变得比平日里更加柔和了几分。
　　她心中微微一惊，忽然觉得屋子里的温度都升高了起来。她自然不会认为安唯承这样的目光是因为自己，只是这是她第一次看见他露出这样的表情，心砰砰直跳，脸上表情虽然没有任何变化，可耳根子却是控制不住的红了起来。
　　这大概就是把一个人深深放在心里的感觉，无论是思想还是心，都从来不由自己。
　　她不敢出声打断，贪心地看着他的侧脸，心中情潮暗涌。
　　半响，反倒是安唯承最先回过了神来，蓦地触碰到唐绫掩饰不住的目光，他心微沉，站了起身。唐绫也意识到自己走了神，轻咳了声，也随之站了起来。
　　安唯承没有戳破，仍旧是原来的模样。
　　“时候不早了，早些休息。”
　　唐绫没有回答，看着他转身离去，突然出声叫住了他。
　　安唯承停下脚步，回头看她。
　　月影绰绰，月色深邃了他的轮廓，竟是英俊得让她不敢直视。
　　她咬了咬唇，“大哥平日甚少夜里前来，今日必定是有事要嘱咐的。”
　　安唯承微怔，没想到她心思如此细密。
　　他今夜前来确实是有事要嘱咐她的，只是他一直在犹豫，他不愿意让她也被卷入这个漩涡中，他对她的怜惜从未因为任何事情而减轻过半分，即便是与爱无关，她也是他的妹妹。
　　轻轻摇头，“无事，你歇息吧。”
　　“大哥！”唐绫追出了两步，“你答应过我的。”
　　她目光灼灼，就像一团火焰，这般火热，几乎让安唯承无法直视。
　　他的沉默让唐绫更加肯定了她心中所想，即使当日安唯承默许了让她帮助他，可是按照安唯承的性子如果另有退路他是决计不会让自己涉险的，如不是遇到了连他都无法解决的问题他今夜是不会来寻她的。
　　“大哥……我不希望你有危险……”
　　“我知道了。”
　　安唯承轻轻地叹了一口气，低声在唐绫耳边低声说了两句。
　　唐绫也不多问，点了点头，“我明日一早便去酒馆。”
　　他看着她平静的脸，好像只要是他说的，她都会毫不犹豫的去执行，毫无理由的信任与坚定，让他心中再次叹息。
　　最初，他欠了她一道伤；后来，他欠了她一颗心；如今，他不想再亏欠面前的少女，她还有很长的一条路要走，等过了年，他便会让人把唐绫送离这个是非之地，届时即便是她不情愿，也要压着她离去。
　　他的时间，不多了。

　　翌日一早，唐绫送了安唯承出门后自己也收拾了一番，匆匆地往西市去了。
　　来到归云酒馆的时候，酒馆才刚开门，掌柜见了她，乐呵呵的将她迎了进去，“姑娘今日来得巧，昨日才送西域收了两坛子酒，姑娘可要尝尝鲜？”
　　唐绫点点头，在酒馆一个不起眼的位置落座，掌柜让人把酒送上来后就径自去忙了起来，随着时间一点点地过去，进店喝酒的人逐渐多了起来，过了一小会，那粉色衣裙的女子才从里面出来，热络地坐到了唐绫身边，拉着她的手叽叽喳喳的说了好些话，唐绫虽然不多话，但表情却是放松的，与平日里那冷淡的模样有几分区别，就像两人是多年好友一般。
　　少女好像说到兴起，拉着她的手就进了内屋，一切都是那么自然，毫无破绽。
　　“今日先生在，绫姑娘可要见先生？”
　　与唐绫有过几面之缘后，司空晓便喜欢上了眼前的少女，方才在酒馆外那番行径也并非矫揉造作而是出自内心。虽然唐绫素来寡言，但是人与人之间的交往大约都是凭着那几分缘分的，若是有缘，两人即便只是干坐着不说话，也是欢喜的。
　　唐绫点点头，跟着司空晓进了密室，司空晓给她倒了茶，坐着寒暄了几句，杨云昭就来了。
　　晓得两人有要事相谈，司空晓细心地换来一壶热茶后便带上门退了出去。
　　杨云昭挂着人皮面具的脸上笑意盈盈，伸手就给唐绫换了一杯更热的茶水，修长的手指轻轻地点了点。
　　“天冷，唐妹妹多喝热水。”
　　唐绫冷淡地瞧了他一眼，虽不言语，却还是应了他的好意，小小地抿了一口。
　　杨云昭笑得更开怀，“十几日不见，唐妹妹真是愈加讨人喜爱了。”
　　这些日子唐绫与杨云昭也算是有了些许交往，对他的油腔滑舌也算是领教了，大多时候都是自动过滤的。
　　“大哥有两句话要与你说。”她看着杨云昭的眼睛，眉心微不可见地簇起，"其一：穆氏近日动作频频，请先生注意隐匿；其二：王熙垣入了朝。"
　　闻言，杨云昭素来笑眯眯的表情略有凝结。
　　只怕第二句才是安唯承让唐绫钱来的目的吧。
　　虽说不上有多少交情，但与王熙垣好歹也算是在少年时候认识的，在他记忆中王熙垣此人非常普通、普通到即便他拥有越王庶子的身份都无法让他看起来有什么过人之处，唯一让他记忆稍微深刻些的，不过是他偶尔露出的深沉的目光。
　　他自然是信得过安唯承的，如不是那王熙垣有了什么可疑之处安唯承不会轻易让唐绫在他面前提起。
　　杨云昭微微颔首，不过眨眼的功夫又恢复了平日那副模样。
　　“你回去告诉安大哥，我会派人去查的，让他放心。”说着他又站了起来，从旁边的柜子里拿出一只巴掌大的盒子，“还有几日就要过年了，本来打算让人把年礼送到府上，即然今日妹妹来了便先送了吧。”
　　唐绫接过盒子，蜀锦的料子拿在手中比普通的盒子还要柔软几分，她看了杨云昭一眼，杨云昭笑嘻嘻地挑眉，“妹妹可以先打开看看。”
　　听他这么说，唐绫也不客气，食指轻轻挑开了扣子。
　　青玉做成了鹰的模样，翅膀大张仿佛就要化成真正的鹰从盒子里飞出来般。唐绫不多问，啪地一声合上了盒子收到袖中，随即就站了起身。
　　“我走了。”
　　还没走出两步，杨云昭又突然出声。
　　“十五前别再来了，还有让安大哥小心些。”
　　她点头答应。

　　刚踏出归云酒馆的大门就看见一辆马车由远而近，扬起一片风尘，驾车的人一身黄衫，那么醒目的颜色让唐绫一瞬间就想起了当日自己离开江南时发生的小插曲，难免尴尬，转身迈开步子就走。
　　“快停车！停车！”
　　熟悉的声音止住了她的脚步，她才回头，却见那马车停在她大约十步之外的地方，才刚停稳，帘子被人从里面撩开，少女风风火火的就跳了下来。
　　“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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