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桂天成

　　“两军之出塞，塞阅官及私马凡十四万匹，而复入塞者不满三万匹。乃益置大司马位，大将军、骠骑将军皆为大司马。定令，令骠骑将军秩禄与大将军等。自是之後，大将军青日退，而骠骑日益贵。举大将军故人门下多去事骠骑，辄得官爵，唯任安不肯。骠骑将军为人少言不泄，有气敢任。天子尝欲教之孙吴兵法，对曰：“顾方略何如耳，不至学古兵法。”天子为治第，令骠骑视之，对曰：“匈奴未灭，无以家为也。”由此上益重爱之。然少而侍中，贵，不省士。其从军，天子为遣太官赍数十乘，既还，重车馀弃粱肉，而士有饥者。其在塞外，卒乏粮，或不能自振，而骠骑尚穿域蹋鞠。事多此类。大将军为人仁善退让，以和柔自媚於上，然天下未有称也……”
　　《史记》？而且还是“卫将军骠骑列传”，好好的英桂怎么想起来读这篇文章了？文轩心里暗自疑惑，前面的皇帝已经停了脚步，制止了宫人的动作，静静地立在殿门口。想个什么办法来提醒里面的人呢，文轩扫视四周默默盘算着。
　　“如何？”是皇后的声音。
　　“嗯——不太舒服”，英桂声音中带了些苦恼，半响了才说出这么一句。
　　“觉得偏颇了？”皇后的声音一如既往的轻柔和缓，给英桂做着总结。
　　“对，偏颇，”殿内英桂似乎被点醒，开始侃侃而谈，“仁善退让，给一个大将军这样的评价，似褒实贬。何况后面还点明说，以和柔自媚於上，这可是说佞臣的词，‘天下未有称也’前面加个‘然’又是何意，说一个屡胜匈奴的大将军不配得到天下人的赞赏？”
　　“那你可曾想过，太史迁为何不喜卫青？”
　　皇后问过之后，殿中有了片刻的静谧，英桂沉思，才开口：“娘娘这么问，肯定不是文官武将不和这样的答案，可也没有听闻过司马迁和卫青有什么纠葛。”
　　“猿臂善射，实负其能。解鞍卻敌，圆阵摧锋。边郡屡守，大军再从。失道见斥，数奇不封。惜哉名将，天下无双！”《史记》中李广的评语被皇后一字一字地念出，声音如潺潺流水般浅吟低唱，柔和却不失气势，“凡看卫霍传，须合李广看。卫霍深入二千里，声振华夷，今看其传，不值一钱。李广每战辄北，困踬终身，今看其传，英风如在。史氏抑扬予夺之妙，岂常手可望哉？”
　　殿外文轩心猛地一跳，条件反射地看向皇帝，皇帝只是静静地听着，似乎殿内只是简单的妻女谈心，他作为一位父亲不去打扰而已。后宫干政是大忌，即便母后只是教导英桂，让皇帝听了全程真的无碍吗？
　　“凡战者，以正合，以奇胜，正奇兼善者古今少也，卫青是一。汉武之有事于匈奴，转战万里，大将军无向不克，声威功烈震于天下。李广非大将才也，行无部伍，人人自便，此以逐利乘便可也，遇大敌则覆矣。若夫堂堂固阵，正正之旗，进如风雨，退如山岳，大将军胜广多矣！司马叙广不啻出口，而传卫青若不值一钱，然广与青之优劣终不掩。”
　　光听声音，文轩便能想象出里头的英桂是如何气不平地说出这番话，这番文采若能用在平日的功课上，书院何夫子怕要高兴地热烈盈眶了。
　　“卫青不败由天幸，李广无功缘数奇。自太史迁后出了多少‘李广难封’的感慨，有怀才不遇之义，亦是世态人情。”文轩敏锐地感觉到皇后的话里带着一丝倦怠意味，“纵观古今有几人能只单单就战事论将，在世人眼中，卫青是大将军，也是外戚，还是个养马的奴才，而李广身出名门，壮烈赴死。所以同是听命行事，一为媚上一为忠君，同是宽和御下，又有退让与体恤之分。生而为人，皆受七情六欲所惑，一视同仁不过是虚妄，殊不见史书上也无几句谠言直声。如儿，你且记着，若畏人言，则循规蹈矩、谨小慎微；不惮人言，便坚守本心、洒脱坦然。”
　　沉寂，突然的沉寂，长久的沉寂，殿内的皇后、英桂没了声音，殿外的皇帝和文轩缄默而立，偌大的宫殿里没有一个内侍宫女敢打破这种沉寂，不由地屏气凝神。皇后乃六宫之主，皇上又一直敬爱皇后，仁明殿的气氛向来和睦，偏偏这次单小姐受伤留宿宫中的这几日里，整个皇宫的风向陡然微妙起来。皇上日日来，最后却被皇后用各种理由支走，虽不曾留宿其他妃嫔宫中，也足以让后宫人心浮动，到此时此刻连这份虚假的平静也即将被打破了。
　　隔着一道殿门，大楚最尊贵的一对夫妻无声对望，他们曾经情投意合、相约白首，也曾琴瑟和鸣、患难相扶，却终究在岁月流逝、皇权更迭中给彼此留下了难以忘怀的伤痛，那伤疤即便掩饰的再好终究有被揭开的一天，一如当初的血淋淋、痛心切骨。
　　“江柠见过陛下。”一步一步地走出殿门，一步一步地走到了皇上面前，江柠行礼，却不再是那个雍容端庄的大楚皇后。文轩看着气质陡然巨变的皇后，内心震惊不已，眼前这个霸气外露、锋芒逼人的女子真的是那个每日温养在内室的被誉以宽和矜重的皇后吗？
　　“少卿”，皇后踏出殿门的那一刻，皇帝文彬近似无声地唤了一句，满满的怀念，就这么眼见着皇后一步步走向他行礼问安，却不再复往日模样。江柠此刻的风骨正是他当年最熟悉的，他因此恋上了她，挖空心思地娶了她，最后却又眼睁睁看着她将这身风骨卸下，眼下他竟不知自己心中究竟是喜还是忧，只听得自己张口说道：“我与你，何以至此！”
　　“造化弄人，总是无奈。”江柠心中又何尝不是百感交集，迈出了这一步，她再难回头，更无法知晓她们夫妻二人最终又将是何种结局收场。
　　所有人都悄然退下，天地间似乎只余这一对夫妻相互对峙。文轩和英桂踏出大门时，不由地抬头望天，碧空如洗、万里无云，明明这皇家、这天下都要变天了。
　　“明明知道会这样，为何不拦着？”事情都发展到这地步，文轩哪能猜不出皇后娘娘今日那席话分明就是说给皇帝听的，卫青、卫子夫、陈阿娇，皇后到底打算做什么。事已至此，他才恍然发现，枉他自诩聪明，多活两世又知晓一些后事，却原来连身边的人都没能了解。
　　“娘娘决意要做的事，谁都拦不下，而且我也不忍心拦！”
　　哈？文轩气急，可见英桂已经是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又只能把气压下，这还是个十岁的孩子，而且是个女娃，跟他以前那些皮实的弟弟不是一类，不能骂的太重、更不能挥鞭子打。如此即便，心情略微平复了点，拉着英桂向东宫走去，这个时候还管什么后宫礼数，赶紧找能管得住那对夫妻的人来，太子好歹是他俩唯一的亲儿子了，总多少管点用吧。
　　有句话叫“皇帝不急太监急”，也有句俚语说“咸吃萝卜淡操心”，还有个词是“狗拿耗子——”。啊呸，这句多余了，他才没有自喻狗来着。文轩气鼓鼓地坐在椅子上，一个人生着闷气，他何苦呢，人家亲儿子还很有闲情地在那里哄妹子开心。
　　“别急，父皇母后那里出不了大事。”太子开解过英桂后，揉着文轩的脑袋宽慰道。
　　“谁急了，别老摸我头。”文轩偏头一边躲闪一边气急道，心里自个儿念着紧箍咒，这货是太子，他如今是庶子，不能动手。
　　“嗯，皇兄知道了。”太子加紧揉了一把才住手，唉，英桂是女孩子又大了，不能动手，五弟跟他亲近后也开始不让他动手了。
　　文轩理了理头发，他年岁小，头发无法全部束起，总有一些散落，被太子一揉，总觉得整个发型全乱了。这个太子做兄长还不错，就是不成熟，总喜欢逗他，动手动脚的，神烦，文轩恼怒道：“父皇母后究竟是怎么回事？”
　　“是因为英桂被刺杀的事，之前母后忍过一次，可如今有人故技重施，母后不可能不出手反击。”幕后真凶他们都清楚，只是身份敏感，无法声张，牵一发而动全身，需要尽可能地减少朝堂动荡，而父皇那里，更有血脉亲缘在。便是如今要对文轩解释前因后果，太子都有些不知该如何说的窘态。
　　“你们果然一开始就知道了，就瞒着我一个。”文轩越想越气，声音不由地大了。
　　“吼什么吼！”英桂见文轩对太子怒目，本就不好的心情更差了，直接回嘴道：“你自己知道的事情少猜不到，怪谁？再者，嘉瑄、英槿她们不也不知道吗？”
　　“你！”文轩咬牙，和英桂两人不甘示弱地互相瞪着对方。
　　“真是两个小孩子！”太子好笑地摇头，忍不住一手一个地揉脑袋，被他们这一闹，郁闷的心情倒是纾解了不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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