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桂天成

　　“废物，都是废物，这么一点小事都办不好，连累本宫被皇上责罚，啊——”永宁宫中，淑妃疯了似的砸着东西，宫女内侍们跪了一地，不时有摔碎的瓷器飞起溅到他们身上，却无一人敢躲避，就怕让盛怒中的淑妃更加暴烈。
　　四皇子文轸进门看到的便是这样一幅场景，眉头皱起，脚下小心地避开地上的碎片，“母妃”。
　　“轸儿来了”，见到儿子，淑妃才停止了砸东西，余怒未消地骂道：“没眼力见儿的东西，要你们何用？还不赶紧收拾了，若伤了我儿，本宫让你们生不如死。”
　　“母妃消消气，当心身子，为这些下人不值当。”文轸劝道。
　　淑妃斜倚在榻上，脸色十分的难看，“这些奴婢哪里值得我这样，还不是你父皇，只是太子的一面之词他就定了我的罪，竟连当面辩驳的机会都不曾给我，就责罚于我。江柠，我与你们母子势不两立。”
　　“母妃慎言”，文轸声音里带着一丝乖戾，狠厉地眼神扫过四周，殿中的侍婢们瑟缩着身子，做出一副什么都不曾听到的样子。
　　淑妃自知失言，直呼皇后名讳亦是罪，她实在是气狠了。
　　“母妃，小年夜宫宴上你究竟做了什么，父皇派了常内臣来说了什么？”四皇子文轸比太子小两岁，年方十三，虽还未得皇上允许接触朝政，却也开始关注朝政。后日就是新春，母妃却突然被父皇重罚，必然会影响他的声誉，若不想法子补救，终是隐患。
　　“宫宴那日，本宫的确做了些安排，如果不是被单英桂那个挨千刀的丫头搅了局，绝对让太子焦头烂额。”提起这件事，淑妃就气得直咬牙，多好的布置，如果让皇上和大臣们看到太子和归义侯的妹妹牵扯不清，不管是真是假，都足够膈应人了，太子的名声还能一直被人称道吗！可恨呀！
　　“只是这样？”文轸疑惑道。
　　“还能如何，也不知那些贱婢是如何办事的，被太子给抓了个正着，最后还把本宫给吐了出来。太子一点事都没有，反倒是本宫被罚闭门思过，日日抄写经文供奉佛前。后日就是新春大典上，本宫不出现，宫里那些小浪蹄子还不知怎的嚼舌根？”一想到这儿，淑妃的怒火再度高涨，自她出生以来，还没受过这样的屈辱。
　　听了淑妃的话，文轸眉头紧皱，半晌无语，而后才稳住心神劝慰淑妃道：“母妃莫急，眼下父皇尚在气头上，我们也不清楚皇兄究竟是如何与父皇说的，暂且蛰伏也好。有皇祖母在，还怕日后没有机会出口恶气！”
　　“你说的对，姑母到底是皇上的亲生母亲，血浓于水，只要我们多忍耐一段时间，一切都会好的。”
　　听懂文轸话里的意思，淑妃的气才顺了些，又与文轸好好叙了会母子情才歇了。只是淑妃母子全然没有发现，殿中收拾碎片的小内侍已将他们的谈话一字不落地记在心里。
　　前朝乱世之时，是武穆太后带着一帮乱民造反，之后才渐渐势力壮大，成为各路反军里势力最强的一支。建昭帝文延也就是如今的太上皇，还未弱冠，就随着武穆太后南征北战，武功也是不俗，却到底稍逊于武穆太后。大楚建立之初，当初追随武穆太后母子打天下的功臣中，也不乏支持武穆太后为帝的。当中发生了什么事，时人早已不知，只知道最后武穆太后到底没有以女子之身问鼎帝位，而本朝开始有了女子入朝为官为将。听说当年建昭帝之师、武穆太后之友王佃给武穆太后上了谏书一封，武穆太后看后怒笑道：“我谓世人不知我，卿必懂我，未料汝乃出此言也！”
　　因着开了女子入朝为官为将的先例，朝野一片哗然，奈何当年武穆太后态度强硬、建昭帝及诸位女臣女将鼎力支持、王佃等老臣默然不语。建昭帝娶范阳张氏之女为嫡妻，登基后立为皇后，当年张皇后亦是大力支持女子为官为将，很是得了一帮女臣的好感。张皇后与建昭帝是少年夫妻，共患难，生有文彬、文彰二子，嫡长子文彬被武穆太后带大，被封为朔王，嫡次子文彰被立为太子。大约世间总是“共患难易同富贵难”，天下太平后建昭帝与张皇后的感情渐渐疏远，张皇后也愈发地热衷权利，迎合世家、招揽女臣、扶持亲信，意图登基为女帝，最后帝后彻底决裂，争斗不休，直到太子文彰、朔王世子文聿诚两位龙子皇孙身死才落下帷幕。那场皇族内斗异常的惨烈，直到今日依然是禁忌，无人敢谈及，那之后建昭帝退位，嫡长子即朔王文彬登基为帝，为其弟先太子文彰定谥号为“景明”，追封朔王世子为宁王，而生母张皇后却没能被奉为太后，被太上皇下旨幽禁在京城西郊的皇家别院中。
　　淑妃是张皇后的亲侄女，当年便是张皇后做主替朔王娶的侧妃，朔王与王妃因张皇后之故一直优待淑妃，淑妃也一直表现的温婉贤淑。直到朔王登基，张皇后遭软禁，皇上念在表兄表妹的情谊上，封其为淑妃。只是时势大不同了，夫君从王爷变为皇帝，亲姑妈张皇后倒台，淑妃失了依仗，所有的一切她都必须亲自动手去争，再不可能如过往一般真的温婉贤淑了。
　　“事情我都知道了，退下吧。”
　　暗一无声地退了出去，他奉圣上之命将张皇后之事告知太上皇，太上皇的反应却是十分的冷静，倒像是早已知晓。
　　王子义为太上皇斟了一杯烫好的酒，语气中暗藏着些许担忧，“师兄，打算如何？”
　　太上皇文延端起酒杯轻啜一口，他早年征战身上留下不少伤病，冬日里也只有喝几口热酒才能缓解一二疼痛。
　　“一朝天子一朝臣，如今彬儿是皇帝，我不便插手太多，且先看看。”
　　“师兄知道我的意思，毕竟是生母，圣上处置的轻了重了都会惹人非议。”王子义摇头表示不赞同，“您何不与她好好谈一谈，这么多年过去了，事情也该有个了断。”
　　太上皇双目眺向窗外，手中无意识地把玩着酒杯，一脸的神思，倏尔突然苦笑一声，道：“也只有师弟你还能有如此纯真的想法，我的脾气，她的禀性，你还不了解？斗了那么多年，伤了那么多人，怎可能有泯恩仇的一天，至死方休才是我们的归宿。”
　　“何苦呢？当初已经付出了那么惨烈的代价，景明太子那孩子的一片苦心，你们当真忍心辜负？”王子义语调微微颤抖着，多少年了，景明太子这个词成了大楚的伤痛，无人敢提，也无人愿意提及。景,日光也，浊明外景,清明内景；明，照也，照临四方曰明。景明太子，从出身到德行到才略，样样出挑，朝臣交口称赞，可这个最让人满意的大楚皇室继承人，最后却为了阻止父皇和母后的争斗呕心沥血，英年早逝，呜呼哀哉，何其悲也！
　　“彰儿，彰儿—”，太上皇口中低低地念着，脸上悲痛、懊悔、愤恨的表情交错，“这便是皇家，也是他的命，只盼着那孩子来生投胎到一个清净家庭里，再不要摊上我和他娘这样的父母了。”
　　“景明太子、朔王世子、靖王爷、康王爷……师兄，大楚外有异族骚扰，内有前朝反贼肆虐，又有任用女子为官、兴百家学说这些前无古人之举，本就根基难稳，实在不该再多波澜，皇室子弟也不能再无故折损了。”
　　王子义何尝不知这前帝后二人的固执个性，可这天下太平难得，现今圣上励精图治，太子贤明敦厚，当年的惨案万不可再酿成第二次了。
　　“议论皇室，到今日也就只有师弟你还敢在我面前说这些话了。”良久，太上皇说了这一句，却到底没应承王佃。
　　“义父临去前交代过我，您与张皇后都是性子刚烈、不服输之人，哪怕只是做寻常夫妻也难，偏偏是大楚最尊贵的夫妇，要我务必多上心。”
　　是啊，师父和母后早已看明白了，所以当年才不同意他娶张氏为妻，偏偏是他一意孤行。师父不同意母后称帝，担心的也不是母后而是他与张氏，不选嫡长子彬儿，却立彰儿为太子，也是考虑到两个孩子的性子，彰儿温文尔雅、宽和有耐心。可惜啊，一开始便错了，这路就再没那么容易走下去了。
　　“啪嗒——”王雅茹掀起帘子走了进来，手上端着托盘，上面放了两盅芝麻葱绿鲜鸡粥。
　　“爹爹，文叔，你们还没谈完事？韩夫子、孟夫子、公孙夫子他们已经都去守岁了。”
　　“不去了，每年都吵吵嚷嚷的，没点新意。”王子义头疼的摆手，过年了小何也归家了，这帮夫子吵起来还不得他劝，真是的。尤其是今年孟容他们还都去了，“咳咳，你刚说孟容，咳，那帮家伙也去了？”
　　突然反应过来的王子义被呛了个正着，放下粥，急急地问道。
　　“是啊，孟夫子带着弟子也来了。”王雅茹一边帮着父亲顺气，一边答道。
　　王子义当下也顾不得他和太上皇被打断的谈话了，一脸苦相的对着太上皇说：“师兄，我有种大事不妙的感觉。”
　　难得小师弟露出这种表情，被勾起不美妙的回忆的太上皇心情也稍稍愉悦了些，颇感认同地点头，“的确，你这书院里每年守岁时各家的大论辩可是相当有名，难得今年墨家也下场了。”
　　“师兄，你想太简单了”，王子义也不惧太上皇直接揭他的短，脸上的颜色犹为丰富，“墨家主张非乐、节用，最反感繁琐奢靡之事，又潜心研究利民之术，守岁这等事他们向来是应付了事。今年这一反常态的，连墨家巨子都出动了，你觉得还是简单的百家论辩吗？”
　　闻言，太上皇也不由的沉思，诸子百家中有大才的人不少，可他却不敢广纳贤才，并非只是因为怕引起儒生和世家的极力反对，而是这诸子百家的人闹事的本领也是一等一的，一点都不省心。事出反常即为妖，这次墨家，甚至是百家学派到底在搞什么猫腻？
　　王子义似乎觉得事情还不够刺激，又补充了一句，“师兄，你莫忘了，墨家近来和京中宴平侯府的单嘉瑄走得很近，而这单嘉瑄不但和五皇子交好，还是英桂的继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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