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桂天成

　　一路慢行走回东宫，太子文聿谦心中对游历期间宫里发生的事已经有了大致的盘算。院中等候多时的文翔眼睛一亮，迎了上来，“表哥”。
　　太子文聿谦抬手制止表弟开口，回头示意柏舟为两人理出一片适合谈话的空间来。
　　文翔是长公主文月的儿子，也是太子的伴读，小了太子数月，性子跳脱不少，行事也有点长公主那肆无忌惮的风格。
　　长公主的名声在许多人眼中可以和南朝□□放荡的山阴公主刘楚玉齐名了，一样的放荡不羁、豢养面首。长公主没有像刘楚玉做出逼良家男子为娼的事来，她府上的面首或是来自小倌馆，或是明码标价买来，或是他人赠送，长公主享受面首的投怀送抱，喜欢了就宠着玩两天，腻了就赏一笔银两遣出府去。长公主的做派别说是男子，许多女子都不能接受，可长公主出身皇家，是太上皇建昭帝的长女、皇帝文彬的异母姐姐，还曾领兵平定西南蛮族叛乱，在军中和女子官员中有不小的威望，地位不是轻易能撼动的。所以朝中即使多的是人对长公主厌恶无比，却还是曲意迎合，像左相李训那样明目张胆地和长公主敌对的官员是极少数。
　　文翔是长公主亲子，可生父是谁却无人得知，绝大多数人都认定以长公主糜乱的私生活来看，恐怕连长公主自己都不清楚。文翔入宗牒时遭到御史的弹劾阻拦，长公主以极其嚣张的言论气得不少御史大臣们跳脚不已。
　　“诸位还真是闲，一个未出世孩子的姓氏都能放朝堂上吵个半天。呵，动摇国本，夸大其词是在显摆你们的尸位素餐吗，否则大楚怎会有了灭国的危机，既然如此干脆趁此机会退位让贤罢。”
　　“果然是年老昏聩，都忘了本将军早已立了女户，按律法孩子自是要从母姓。”
　　“不姓文，也不是不可以，诸位大人既然这般操心，就替我儿想个让我满意的姓氏吧。哦，对了，女户的孩子不能随母姓这事，也记得给天下人一个交代。”
　　尽管没有亲眼目睹，太子文聿谦也能想到当时身怀六甲的长公主出言讽刺众人的嚣张模样。尤其是最后才发现他们太过着眼于长公主孩子姓氏的问题，却完全忽略了建昭帝的暗中布局，等到储君名分将定时分才回过神来，被坑的人是怒火冲天却又无可奈何。作为开国皇帝建昭帝最宠爱的公主，长公主的胆识从来都是非同一般。
　　当年父皇让他自己挑选伴读，太子文聿谦便选了文翔等人，有长公主这样的母亲在，文翔必是个妙人。这么些年来不断有人在他耳边诋毁文翔，文翔也确实在某些方面时常“惹祸”，然而那些满嘴体统的人，哪里明白这才是父皇他们愿意看到的。大楚从立国开始就已经走了一条前无古人的路，从皇祖父到父皇，还有以后的他以及他的子孙，都万万不能再去做一个循规蹈矩的帝王，否则引发的动荡才极有可能让大楚基业毁于一旦。
　　不过是清场的片刻功夫，文翔早就按捺不住了，“表哥，到底怎么回事，舅舅不是才恼了李训？”
　　文聿谦哂笑，表弟还是一副急脾气的性子，“你从姑姑那里知道了多少？”
　　“娘亲还在恼我，什么都不与我说。是我偷听到娘亲和李萝兰议事，说是左相很快就会复出了。”文翔鼓着一张脸郁闷道，打架遭暗算不说，还被英桂给顺手救了，真是难以启齿，害他这几月来在娘亲面前都硬气不起来。英桂是将门之后，他娘也战功不俗。
　　“今岁夏末陇州久旱无雨，数万农田禾苗枯焦而死，灾情严重，百姓饥饿交加，流民猛增。朝廷本欲开常平仓库、义仓、广惠仓救济灾民，却又有契丹重兵压境，战事一起，粮草又万万不能疏忽。父皇与众大臣商议，只开常平仓救济灾民，且于陇州之地行‘禁遏籴’、‘现钱籴粜’等法，户部侍郎崔珏亦领旨赴陇州。”
　　文聿谦眉头紧蹙，陇州遭灾是他入朝听政后的第一件大事，也清楚父皇每一道旨意的下达，却还是没想到现状要比想象的更加严重。草根树皮都被剥食于净，路边随处可见饥饿的灾民，百姓贫病交加，断气声不绝于耳。
　　文翔没有随太子文聿谦一同游历，不知道灾情的具体情况，但看太子文聿谦的神情，便知事态很是不妙。
　　“冬日渐近，灾民的安置着实让人头疼，然此事一向有惯例可循。崔珏身上有不少世家子的矫揉造作风气，但办事还算牢靠。可是其他处有不妥当？”
　　若是寻常年岁，朝廷这样中规中矩的做法自是无碍，可如今，太子文聿谦很庆幸自己游历过程中碰到了那几个农家弟子。
　　“农家专事农桑，精通五谷之术，善观四时之变。陇州察看灾情之时，曾向几个农家弟子问询情况，才知陇州之灾怕不仅在今岁，来年不但陇州，周边秦州、成州、岷州等地亦恐有大旱。”
　　若真是连年旱灾，还从一州一郡扩大到一府一路，事态严重至此，崔珏一个户部侍郎压不住场的。更何况，如今边疆未定，决不可再起内乱，太子文聿谦满脸凝重的神情。
　　文翔明白太子文聿谦话里的意思，陇州等地一向民风彪悍，若是不能安抚住灾民，再被有心人挑拨，后果难料。
　　“我是不齿左相为人，可这次能担得起重任的没有几个，里面就有他。”
　　因为左相李训和娘亲一直争锋相对，所以文翔对左相的为官之路是了如指掌，甚至可以说比左相家儿子都清楚。从一个寒门子弟到一朝宰相，李训心机够深、手段够硬，当过边陲小城的县令、做过一府通判、待过工部、户部，赈济过渠州蝗灾……难怪娘亲要跟李萝兰说那些话了，农家弟子的推断哪怕只有十之一二的可能是对的，皇上都会让左相去陇州。若左相真能稳住陇州等地局势，安抚灾民度过灾年，内宅那点小事又能有多大干系。
　　太子文聿谦看着心有不甘的文翔，拍拍他的肩膀，话中不乏怅然，“孤对左相也一直有不少的成见，然外出游历期间，见识了各种世情，却有点佩服左相能从一介布衣走到如今地位。将陇州一事上折给父皇后，孤一直在思索着要如何做，却是如何都不敢擅专，怕一个不慎让罹难百姓的苦难更重。事到临头才发现自己的浅薄和无能，真是让人不甘心。”
　　“表哥”，文翔低声嘟囔一句，却不知自己能说什么，此刻才发现外出游历归来的太子文聿谦好像和以前很不一样了，好像不只是在对左相的看法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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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府中，李训正吩咐着管家李元，李夫人带着婢女无视小厮的阻拦踏入书房，“相爷。”
　　李训微不可察地皱了下眉头，一张常年板着的脸，除了李元没人看出他此时心情极度不虞。
　　“你先下去办事，我交代的那些东西一定要在三日里备齐。”李训吩咐完李元做事，才转头面向李夫人，“夫人有事？”
　　李夫人被李训淡漠的态度激得怒火更旺了，声音不由地拔高，“有事的不该是相爷吗，您不与我商量一声，就通知下人要回乡祭祖，究竟有没有把我这个当家主母当一回事？”
　　“月初我便提过祭祖一事。”
　　经李训一提，李夫人也想起来了，却是更加不满，“那时我便说过不同意，秦州那种荒凉地方有什么好回去的。更何况你如今被皇上责令思过，想想怎么重回朝堂才是要紧事！”
　　“回乡祭祖一事，皇上已同意我的上折奏请，不必多言了。你若不想去，就留在京城打点府里。”
　　李训始终是一张面无表情的脸，李夫人一手抚着胸口，一手颤抖着指向李训，“李训你——”
　　“父亲，母亲。”李明立跨步走了进来，装作没有发现屋里满是硝烟味的气氛。
　　“嗯。”李夫人压住火气，故作平和地应道，在儿女面前她一贯注重保持仪态。
　　“母亲，这次是我想陪父亲一道回乡祭祖，芷馨已经有五个月的身孕了，这是您的第一个孙儿，我想求祖宗多保佑。”
　　李明立小心斟酌着言辞，总算让李夫人面色好看了些，大儿子是不争气了点，却一直是个孝顺孩子。
　　“罢了，你们父子二人都打定了主意，我哪里管得住。”李夫人内心很清楚李训决定的事绝无变卦的可能，也就顺着大儿子给的台阶下了。
　　李夫人怄着气离去，书房里只剩下李训、李明立父子二人。
　　李明立更加紧张，比起只是嘴上厉害的母亲，他更怵心思深沉的父亲。“母亲她只是太担心您，父亲，您不要与母亲一般计较。”
　　李训目光里添了一丝复杂的神色，最后却只道：“此次回乡所耗时日不短，府里的事记得都安顿好，自己院中的事也上些心，也是要当父亲的人了。”
　　“儿子省得。”李明立隐约感觉到父亲的态度有些奇怪，可见李训交待一句后就不想再谈的样子，便将那一闪而逝的念头放过，不再多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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