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偏要勉强

　　江城围猎不过是一场打发时间的消遣。

　　贺静之跳下马把缰绳交给别庄那位刚被调过来没多久的管家的时候，还是从那个恭敬的白发老仆眼中看到了一点一闪而过的精光。贺家能混到这头面上的没有一个蠢人，这精光略过之后就迅速消散了去，好似是见到久别重逢的小主人一样真心欢喜。他也没说话，权当没看见。

　　那也再好不过，既然都知趣地没有张口发问，他也就不必特意想个缘由来解释。

　　其实贺静之也不记得自己十三岁前参加过六七年的江城围猎了。不记得，自然也就不知道那些时候，即使他的骑术并非江城第一，但每个人都还心知肚明地不敢与他相争，生生把他一个普通上流捧到了翘首的位置。彼时贺静之还是心高气傲的贺家嫡长公子，理所当然该是最先的位置，哪里有人会去注意他骑术是否天资卓绝，又哪里有人会去跟他争。

　　江城围猎本当是年轻人的场子，说起来确实也是给人露脸的好机会，贺家有无数旁支子弟都是从中脱颖而出的，就连外姓的好人才也能出席，明面上倒还是大公无私得很。

　　当然年年围猎之时都还是贺家的年轻人领头。规矩是为首的年轻人岁数要在贺家双生子六岁之前，领先的是家主嫡亲侄子。贺夫人生下贺凝之和贺静之之后，在他们三四岁的时候就已经开始把他们抱着往马背上放了，到了七岁就能自己骑马率领众人，骑术倒也在同龄人中算佼佼者，能和少年人一同入冠林去打猎，几乎没怎么摔下马去过，有时候还能算好得很扎眼。

　　有很多人都还记得贺家双生兄弟少年时着骑装通行于街头的时候，贺夫人穿着天山清池织金的常服站在高台上目送他们远去，眼睛里都是光，脸上也都是光，光彩夺目，让人看不清她的面容。

　　年纪大的还记得贺夫人当年出嫁时的盛况，贺家家主娶亲是整个江城的大事，二十多年才能见识上一次，他们记得贺夫人当年从凌云轿中下来时的形容风流贵重，和贺家家主用流水剑挑开她眉前游鱼坠时江城天际亮起的华光，华光来得太奇，让人看不清贺夫人那时的神情。贺静之七岁那年第一次以贺家嫡子的身份领军，小小的一个人高举双臂擎起流水剑，肩背挺得很直，果然是贺家的嫡长子，也果然是贺夫人宝贵的亲子。

　　后来的贺家嫡长子成了贺凝之，他和贺静之到底是双生兄弟，从小小的孩子长成漂亮的青年，因他一日比一日生得更好，更还有人想起贺凝之时，也不甚好奇他的长相了，知道他们兄弟自然是长相相同的。不过贺静之睡了十年，别说江城人，连贺家主家都差不多觉得他是个死人了，要送他去清河县下葬的时候没大张旗鼓，很多人都不知道他什么时候离开了江城。因而刚眼见着和贺家大公子生得一模一样的一个青年骑马入城时，倒把满城都惊起，混乱了好一阵子才清楚知道这人身份。

　　虽然都能猜到大半，但那两个双生兄弟一同驭马出现在围猎时也才能算盖棺定论。贺家就是江城的王，百姓们下意识不敢去多加猜测，知道贺家主家自然会给出一个顺理成章的答案来。这桩事也并没有让他们等多久，江城围猎就在眼前。

　　贺静之是到了猎场才发现他出着神在马背上跟着人来到了什么地方。贺凝之就在他身侧，熟悉的一张脸，神色冷凝，看起来和他十分冷淡，但又一直在他近处，眼睛里没有恶意和厌恶，仿佛那冷凝只是飘在水面上的羽毛。章河清听他说起过对贺静之的评价，还颇惊讶他这样一个迟钝又温吞的人居然能察觉，他那些至亲里唯独贺凝之还对他有些真感情在，表现得也十分明显。

　　贺夫人给刚刚回归的嫡子送来的一套骑装也是和贺凝之如出一辙的好样料，连着铠甲骑具都是换了最顶尖的一批，不再是他风尘仆仆一路过来后的朴质无华，望之可见贺夫人慈母心肠。

　　他与那位刚醒来时见过却没怎么说过话的贵妇人确实无话可说，既本能地感念她十月怀胎的辛劳与苦等十年的坚持，又颇觉荒诞，人人都说他是贺凝之，唯独他一人对贺凝之这个人毫无印象。好似天降了一个身世给他，偏偏他潜意识里也知道自己并不愿意接受。贺夫人疼爱他，也疼爱幼子，到他们两个却不得不选一个的时候，对这位母亲毫无感情可言的贺凝之甚至希望贺夫人多去关心他那个弟弟，不要在他身上浪费时间。虽然不用他说，贺夫人早已也在他们两个人中做出了选择。她也非做这个选择不可。

　　二十三岁的贺静之无声无息地回到了江城，却放弃了能在众人面前露面的机会，是让不少人十分诧异。

　　原先贺夫人千里迢迢赶过去又快马加鞭赶回来就已经让人十分想不通，这个她曾经极其宠爱的嫡长子在与寻常人不同的选择上看来也不遑多让。不过也还是没有人会相信，他是真没有抱着夺回嫡长子之位的野心回来的。

　　贺家未来家主的位置太重了，重到天下无人不会心动。

　　原先贺静之在的时候，他出身嫡长，天资聪颖，秉性正直端方，毫无可指摘之处。而他的弟弟天性开朗活泼，从来都专心于那些阻碍不了贺静之脚步的小道，除此之外的正道，诗书也读得，骑术也练得，世家子该学的都学得，除了他的长兄外并不逊色于任何人，但也不优秀得掩盖过贺静之光芒。这本来就是贺家嫡系兄弟的相处之道，不一定是个个都能看得出来，但总有些人心知肚明的。

　　诸如这位其实是贺家家主派来的老仆。

　　老仆姓和名颐，虽然穿的是家仆的服饰，人人却都叫他颐翁。

　　并非贺家血脉却能得个和姓的，俱是贺家主家最信任的家仆。一听他名姓即可知这位是受现任贺家家主重用的，况又是代代侍奉家主到鬓发皆白了的老人，肚子里藏着的贺家家事比起那两位以外的贺家主家人也半分不差，当然无人敢看轻他。

　　他亲自来迎接围猎中途就跑回来的贺静之，面色倒是毫无波澜，仿佛并没有什么想问的，吩咐人把贺静之的马牵下去后就躬身给这位久违多年的长公子带路，引去别庄里头歇息。贺静之没说话，对他微微点头后突然察觉不对，跨过门槛的时候从余光里瞥了那十分恭敬眼皮耷~拉的白发老仆一眼。

　　颐翁却没抬头，垂首提灯默默走在一侧。

　　颐翁沉默地为他引路，走过长廊的时候突然开了口，“大公子恢复得很好，夫人一定很欣慰。”

　　贺静之骑马奔回来的时候比他在猎场站在众人之前领头的时候自在许多。他已经记不得江城在天下是何等风光的胜地了，也就是刚刚入城的时候不经意间打量过半日，其实是看什么都还挺新鲜，有种跟章河清一起赶路回来时的错觉。因无暇顾及旁事。因为心情还算愉快，回来得也就很快，到达别庄的时候日头还很高。

　　江城围猎是盛大的节日，白日升起之前大部分人就已经整装待发聚集在城外，贺家主家的人理所应当地骑着马在最前，而贺静之也无声无息地立在他一旁，并不站在他身后，但显然是在给他这个离开江城十年的人撑腰，撑得人尽皆知。

　　到了别庄亦是，贺家人都待他和气得很。

　　人人皆在笑，他却觉得有点窒息。

　　章河清没有说错，他是懦夫，连自己的家人和自己的故乡都不敢认。

　　他连出现在众人面前，都有种冒名顶替的错觉。见的人越多，这样的错觉越深。他从没想过自己能遇到这样的困境，也张不开口对章河清说。她自己还是个小女孩呢，又是那么坦荡明亮的一个人，看到她的眼睛都能让人觉得刺痛，该是和贺凝之一样的人，这样灰色的想法怎么能对她说？又怎么才能说得出口？

　　日光太亮，贺静之心烦意乱地逆光向前走，突然胸口一痛，眼前黑雾弥漫，是有人对准他的肩膀砍了一刀，深入骨髓，温热的血液漫过背脊，让他一瞬间张不开口，像是跌到了泥潭里一样，想要强行撑住。谦恭地提着灯的白发老翁眼神一厉立刻将他扶住，不动声色地给他摸了下脉，却没摸出什么事来。

　　“大公子遇袭负伤了！”贺静之听见背后有人惊恐地大叫出声。

　　他在倒下的余暇里还有心思想了一想，大公子指的果然不是他。

　　果然是双生兄弟，他受了重伤，这厢自己也感同身受。

　　只是不知道贺凝之在猎场遇到了什么事？

　　章河清······呢？

　　如果贺家的嫡长子都受了重伤，她一个非要出头冲在最前面的女孩子，难道能保住自己吗？

　　他不知道章河清还真的是活蹦乱跳，因为贺凝之也已经昏过去了，就昏倒在章河清肩上。

　　贺凝之本不该受伤的。

　　他虽然是文胜之地江城贺家的未来家主，自幼也是习武长大的。贺夫人把他们一双兄弟都看成心肝宝贝，但也知道幼童生长不易，疼爱过度的孩子容易夭折，很是殷勤地催促贺家家主给他们换习武的师傅。贺家家主也是个妙人，安排的师傅都不是贺家人，俱是和他有交情的山野中人，有脾气很不好身边连个伺候人都不准留的，也有脾气好到离奇小孩子都能欺负的，唯一的共通点是武艺过硬，教出来的贺家双生子自然是身体强~健，平日里要打十个也不难。

　　睡了十年的嫡长子贺静之把小时候学的那些都忘光了，功夫平平，从四五岁学到二十三岁的贺凝之是学到骨子里去的。那箭矢擦过他后背的时候他偏身躲开了，还在他身侧举起木弓对着林间斑纹小兽的章河清没来得及躲开。

　　章河清扎了高高的头发，此时左臂扬起右手相扣紧盯着撒开腿泡开去的那斑纹野兽，贺凝之跟她一起走了一路，知道她的准头，眼见着她马背上的收获又要再垒上一层，看着自己的猎物太过专注，也就没有听到那空心箭噗嗤的轻声。等那空心箭因为擦过贺凝之肩膀而偏了方向直冲着章河清咽喉去了的一瞬间，贺凝之已经拔~出长剑格过去了。

　　林间荫蔽浓密，日光四泄，与贺凝之拔~出长剑上的寒芒瞬间相互照映，恍然间成就一个光镜，含~着零丁血光，闪过了所有人的眼睛。

　　“走！”贺凝之面无表情地对她低吼了一声。

　　箭矢刷地一声擦过了章河清的头发，断了她额间的护额，切开细细一道血痕。

　　她眉心刚刚一皱，还没来得及收弓，那厢贺凝之已经拧转马头，生生将箭矢来源处一个灰蒙蒙人影射下了树，是警告过她之后一声都没吭就已经将长剑掷了出去。

　　准头是很准的，人也死得无声无息，然而既然有胆量在贺家的地盘伏击贺家的嫡长子，来得自然不可能只有一人，那些挂在树荫间的人像灰蒙蒙的雾气，轻飘飘，柔软虚浮不似活物，一只只蜘蛛一样悬在细如游丝的枝条上，半点声息也无。

　　驻守猎场的人怕是有些别的心思，不然绝不会放这么多不知来历的人进来。

　　然而虽然都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在场众人除了贺凝之之外并没有几个能打的，能跟着他进到林子深处来的都是有些武力也相当娇贵的，平日里对付些小兽都来得，真要考校起来什么骑术什么长生术亦都能轻松过关，却没怎么用上过，手上能有半条人命的却都不多，能像贺凝之一样张手就了断一条性命的魄力更是欠缺，看到贺凝之已经杀了一个倒是反应过来是有人来刺杀贺家嫡长子了，但他们却不能像贺凝之一样安抚住被不知道什么东西刺激得晕头转向忘乎所以的坐骑，自顾不暇。

　　贺凝之的爱马嘶鸣起来，前身高高扬起，在他紧紧勒住缰绳下仍然十分焦躁，他抿住嘴唇大力压住爱马的挣扎，身后却又窜过来几条看不清材质的东西，看似身形潇洒的年轻公子们躲也躲不开，有十几个惊叫着落下马去，一时之间怒骂声惨叫声乱成一团，贺凝之是英勇地迎上去应对了，然而他一人再厉害，也不能将那些暗箭全部除去，不过几瞬就被真利箭深深擦过了左臂，立刻沉重如磐石，想见是那箭上涂了什么见效极快的毒药，饶是贺凝之反应极快用衣袖掐住自己上臂，还是抑制不住眼前一黑，差点从马上摔下来，引得他爱马嘶鸣，是在哀求人救他。

　　于是凶悍的章家女也发了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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