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偏要勉强

　　贺静之再次醒来的时候觉得脸颊热~辣~辣地疼，疼得他几乎以为自己被人打了一顿，还是抡圆了胳膊对准他脑袋祸祸的那一种，简直像是他小时候生病怎么也好不了的时候，母亲使劲儿在他额头上擦生姜擦掉了他幼~嫩的皮肤，又痛又辣难以言喻的什么液体从已经流出~血来的额头渗透到头发里渗透到眼皮下~流窜到身体的所有筋脉血肉骨髓里，滚烫滚烫。

　　他睁开眼睛的时候发现这并不是错觉。

　　有个娴静端庄凤眼含泪的美貌夫人扑在他面上像块秤砣一样压过来。再怎样出尘绝俗的美貌也经不起如此近距离砸过来看扁扁的脸。总觉得有点抬不起来的疲累眼睛能分辨出来这女子身上香风和白~皙脸庞已经很不容易，何况她头上簪着的佩环昝钗华胜步摇一股脑儿全磕到贺静之脑门上，让他刚刚还觉得冰凉的额头迅速地也燃烧起不太熟悉的细碎疼痛来，大抵是割破了不少小伤口。

　　“静儿！你醒了？”

　　那凤眼含泪的美貌夫人刚刚发现他睫毛颤动就惊喜地发出了喊声，声音十分悦耳，但还是震耳欲聋。还没等贺静之调动干涸的喉咙张开口委婉告诉她别在耳边大吵大闹，那厢已经有只手伸了过来把她提溜到了一旁放下。

　　凤眼含泪的夫人呆住了，却又像是不敢反抗一样抿了抿嘴唇不情愿地退开，让那手的主人迅速越过了她来到贺静之榻边，垂眼下来看他。

　　于是有明艳如灯火般的美人进入了他狭窄视线，是与之前那美貌夫人不同的年纪，看起来才十六七岁，容貌极美，让刚刚睁开眼睛连四周都觉得光线微暗的贺静之都感受到了炫目。他还没来得及细看，那周身环绕着刺目光圈的少女已经大马金刀地坐到了贺静之肩膀处的榻上——伸手来抠他眼皮。

　　一边抠一边往上揪，手指是冰凉而柔软，然而那少女毫不留情地把他沉重的眼皮直接撩了上去死死按住不肯让他合上，露出贺静之还不能适应房内光线不太想睁开的黑色眼睛，直接道，“既然醒了还躺在这里干什么？要说话就坐起来，别装睡。”

　　她既然要亲手来把贺静之弄醒，就离他很近，贺静之本能地想要向后退，却用不上力气，只能眼睁睁看着她这么蹭过来，身上没有像之前那美貌女子的香风，披散的乌色长发却落到胸前散在贺静之的脖子里，十分地痒。她没有穿寻常女子的宽松长裙，也是梳的未成年男子的高高马尾，胸前还有铁甲一样的护具，看起来其实本来应该一点都不柔软，却因为她美貌到室内生光而毫无令人畏惧之感。

　　这不合规矩的。

　　贺静之忧心忡忡地想。

　　不知为何之前那妆容精致披金戴玉的美貌夫人满腔热情地扑到他身上那么近时，他都没觉得于礼不合过。如今这少女明明不是想要贴近他，只是不耐烦地想要把他弄醒来说话，他却总觉得浑身都不对劲，想要让她坐得远远的，更远一些，再远一些，总之是决不能就在他身边坐着低头看过来的。太近了，让他那黑色的眼睛里都被生生刺痛流下了什么泪水来，实在丢脸。

　　“你走远一些。”贺静之说。

　　他撑着上半身咳嗽着艰难地坐起来，因为太久没有进食过喉咙里干燥得没有一点儿润~滑，要想说出话来就很费了些劲，总觉得有什么砂石在身体里磨来磨去，吞咽时几乎有温热的错觉。然而他到底是坐起来了，硬是避过了那少女抿着嘴伸过来想要扶他的手，有点儿打滚似的靠住了内里屏风，没撑住往下滑了一滑，在彻底滑倒之前被那少女往他身后塞了个高高的枕头，也没指望他再说什么，转身站到了几尺远去找了把椅子坐下，不去看他了。

　　“静儿，你不要跟母亲赌气，”那怯怯地立在一边看着的美貌夫人突然又坐到了榻上，觉得他现在哪里都很虚弱，也不敢伸手碰他，只是泪眼婆娑地劝解他，“你的命是章小姐救的，怎么能让章小姐走开呢？要是没有她，静儿你可能都不会醒了。”

　　母亲？

　　怪不得那夫人靠近他时他没觉得不对，原来是生身父母。人当然都是有父母的，这也没什么不对。

　　只是不知道那章小姐是什么人。他完全不记得自己曾经见过这个冷淡又霸道动作粗~鲁的女孩子，虽然身为君子是不应当正视闺阁少女容貌的，但这么难以忘记的美貌哪怕只是惊鸿一瞥也很难忘记吧。

　　不过他其实也不太记得父母的事，连注意了半刻夫人的脸都不知道原来他就是自己的母亲。也许想不起来大抵才是正常？虽然有些天生的信任感，但因为什么都不记得，总让人难以不生怀疑。

　　脑中一片空荡荡，除了知道自己是叫贺静之之外，贺静之什么也不记得了，他恢复意识也没多久，只是那时还无法动弹，不知自己到底是个什么身份为何会像干尸一样僵直地躺在一个地方十分久，突然有一日被人从黑暗中捞出来才终于渐渐开始能动，也慢慢恢复了思考的能力。

　　她说着说着用衣袖轻轻擦了擦眼睛，“母亲不气你了，你在这里好好养着吧，等你养好了身子咱们再好好说话。”贺夫人言毕，也没管她儿子在榻上刚刚张开口想要让她把那少女也一起带走的意图，下定了什么决心之后急急地奔了出去，步伐倒是也很矫健，不似她外表那般柔弱。

　　“你母亲是帮你正名去了。”

　　章河清用小指勾起了案上茶杯晃了几晃，很嫌弃地看着杯里香气清冷的茶水，没喝，也没有倒掉，更没有再看着他，看起来像是自言自语，声音像她指尖上挑着的雪见铁砧茶叶一样氤氲着清冷气息，“你忘了你是贺家嫡长子，本来名字都已经入了千祖山墓碑里快要被人埋下去了？如今你不死，不但没有死还醒转过来了，倒未必是所有人都想看见，贺夫人是要为难好一阵子了。”

　　她不太喜欢喝茶，觉得太麻烦。然而大管家总是劝她说将来未婚夫如何如何，等夫家来人相看嫁人生子的时候总不能对世家礼仪半点都不晓得，那不但是丢了她自己的脸，也是丢了清风寨和章家列代祖先的脸了。章河清对嫁人倒没什么意见，对她来说嫁给谁都一样，只不过这桩婚约是两家长辈定下，有不能得罪的人做过见证，因而即使章家败落为了逃命带着女儿于清河县大喇喇地做起来土匪，这桩婚约也仍然存在于世家记载中，不得破坏。

　　谁知道她难得起兴去千祖山钓个鱼都能救得了贺家丢下的嫡长子？那个病秧子黑发白衣倒在她垂钓的长河里顺着流水冲下来，若不是她当机立断扔了手上鱼竿跳下去，把呛咳个不停却因为手脚无力无法脱离水流席卷的病秧子拖回案上来，这珍贵的世家公子怕不是就要死在千祖山连个名字都无的小河里了。

　　这位一睡就是十年的嫡长公子到现在仍然是满目茫然，怕是连自己是谁都还没能反应得过来。倒是生的一副好皮相，蹙眉思考的时候那瘦削的脸部轮廓还挺好看，惹人生怜。也是他凝眉的那副神情让章小姐觉得十分熟悉，心中一动，才在不确定那人身份的情形下还去救了人，把那救上来也沉睡了好几日的人安置在清风寨里，好吃好喝亲手供养了几日，打算要是她爹说的那位世家公子不打算履行婚约了就留下来当个夫婿用用，直到他家的人寻了来。

　　谁知道这人竟也是贺家的。

　　不过他记起自己是谁又能怎么样呢？

　　那位与他一母同胞不过是晚了片刻出生的同胞兄弟才是贺家依然钦定了的继承人。贺静之睡了十年，贺家人都认同他已经是迟早要送入祖坟中的了，而他那容貌相同的双生弟弟十分健康，健康又出色，如今已经有二十三岁，已经接过大半贺家人脉，隐隐有半个家主之势。

　　谁还会记得十年前贺静之才是那个默认的贺家下一代家主？他原本是正统的嫡长子，从血脉到资质都无可挑剔，颇受贺家长辈们赞誉，于世家里名声也十分好的，如今醒来，却要让他的父亲陷于犹豫之中了。优秀的子嗣多了当然没什么不好，不好的是家主只能有一个。

　　这些倒不是章河清自己想打听的。

　　她待在清风寨里过自己的土匪日子过得好好的，即使爹爹留下的管家从小就灌输她贺家公子长大了就会派人来娶她的念头也没什么期待，知道章家的罪名在那里，那位公子能不为了自己这个拖累把章家彻底剿灭也许已经是放了人一马，何必还要去想那个他二十三岁了也不想执行的婚约。

　　贺凝之二十三岁了，至今尚未娶亲。人尽皆知他这个贺家仅剩的嫡子是要娶戴罪出逃的章家小姐的，但也都心知肚明贺家怕是想要反悔的，只是碍于那位还活着，不敢明面上说什么，所以才用了拖字诀。

　　不过当年那婚约本来也是说定了两家嫡长子女。

　　她看上的这个病秧子，也许还能替弟出嫁给她做个压寨夫君什么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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