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偏要勉强

　　皇帝欺骗了很多人。

　　第一件事，国师是他的同伙。

　　同伙这名字不太好听，按国师大人的说法是，他早早就慧眼识明君，在皇帝还是个粉雕玉琢的小皇子生长在冷宫里无人得知的时候就认识了这位将来注定要做大事的，而先帝和先太子都早早意外去世也都是上天为了让这位皇帝上~位而已，皇帝是天命所归，他第一眼见到就坚信。

　　其实她们第一次见面也确实有种神神怪怪的味道。

　　大齐其实原先并没有国教，民间信道家的人虽多，也还不是帝王需要注意的程度，道家也低调，没出过什么招摇撞骗得能传到京城的人物，因而这两厢情愿是持续了很久，先帝在时还请过人进宫给太子祈福——先帝当时唯一的男嗣就是太子，明明先帝和先太后都是身体强~健，生出他来却是个病恹恹的身子，体弱多病，从小就经常离不开太医照顾，这位生下来就是太子的小皇子偏又生得好，天资和心性都是极为出色的，先帝极为喜爱，也为此忧心忡忡，病急乱投医，年年换不同的人进宫为这位殿下祈福。

　　恰好那一年进宫的年轻道人就是这位未来的国师。

　　说年轻其实有些亏心了，当年国师也已经年过四十，论辈分也是常行走于民间的人师叔祖辈的大人物了，但彼时他鬓发尚且乌黑，两眼有神步伐稳健，先帝也赞过他如年轻人般毫无破绽，因而他也就毫不客气地收下了这评价，并在此后委婉地建议皇帝修史书时也把这句话加上。

　　因这是他第一次感应到天地龙气，趁先帝和臣子们专心祭祀时偷偷溜去后宫在冷宫见到了未来皇帝的重要事件。

　　虽说代代帝王也许都能顺利传承，然而能生出龙气的帝王却不是时常能遇到的，即使是修仙的道人，一辈子也不过能见上三五位帝王，能见到有龙气的帝王也是极少见的。像先帝，是仁明之君，朝政清明，也不昏庸，也不贪欲，但他身上也没有鲜明的龙气，唯有些轻薄的几乎会被误认为错觉的王气。国师第一次见先帝时，还以为他是将出世的天子之父，因此颇为期待地答应了去给那位太子殿下治病祈福，直到见了那位眉清目秀脸色苍白的皇子才发现他身上的龙气比先帝还不如，几乎可以被吹跑。

　　而那龙气的真正主人，那位暂时还无人认识的小皇子，远远比不上他的哥哥幸运。一个在冷宫中与卑贱的生~母相依为命，连父亲的面都没有见过，一个却时刻有父母陪着，全天下的人都要哄着他爱着他。当然他们年龄相差也有些大，那位冷宫的皇子刚刚出生没有几年，因是腊月初生满打满算才五岁，而那位大齐的太子殿下今年已经十岁了，稳稳地坐着江山继承人的位子，只要他不死，太子的位置就不会变。

　　然而后来先帝英年早逝，太子也随之去了，年不过而立。这些事还不是国师大人能预料得到的，他虽能解天意，却也知道这是有违天和的，并不肯常用自己的能力去揣测圣意，他所能谨慎地推测到的，只有下一任天子的人选而已。那冲天的龙气就在冷宫之中，气势强横，连先帝这位温和君主都压了下去，也难怪那位明明不是未来天子却承继着太子之位的皇子常年多病了，有这么一位天定英主被他挡在身后却又暂时无法挣脱，他不生病才是怪事。

　　未来的国师大人一时好奇，就循着那龙气去了冷宫。他并不熟悉宫中地形，不过是跟着感觉走，因而到达之后是看到那荒凉风景才意识到，这竟然是后宫中的禁忌之处。他被那幽幽的冷风吹到了脑门上才清醒过来，想起天子只有一位皇子，那位龙气的主人谁知道是哪里来的人物。然而已经到了这地方，不进去也会后悔，干脆拍拍裤腿上的灰尘就飘了进去。

　　五岁的未来皇帝正在挖坑。这是一个非常漂亮的孩子，虽然瘦小又面色发黄，看起来有些矮墩墩的，依然眉目灵动清澈，看见有陌生人蹲下来观察他时也转过脸来对他粲然一笑，明明还是个小孩没什么威胁，却生生让国师大人惊得倒退一步，眼睛里几乎有烟花炸开一般。

　　这也是个非常早熟的孩子。他胆子也很大，对着这个突然出现的陌生人也十分直率地答话。他知道自己的父亲是这整座宫城的主人，而自己的母亲只是一个被抛弃的卑贱宫女，他自己，是一个不被承认的皇子，除了母亲之外，也许根本没有人知道他的存在。先帝把他的母亲扔到这个冷宫的时候也许不知道她已经怀了身孕，又或许知道，最后就是他这个男孩生了下来，是他的母亲节衣缩食在冷宫里把他养到了这么大，而他并不想借着国师这个机会从这里出去。

　　“你想我死吗？”五岁的未来皇帝竖着小眉毛指责他，怎么看都是君王气度，“我现在从这里离开对我有什么好处吗？“

　　那当然是没有的。明眼人都看得出来早晚会死的太子殿下，和偏爱太子殿下的帝后，还有心心念念正统的朝臣们，他们都不会欢迎一个流着卑贱血脉的皇子的出现，而他还太小，想要死去，太容易了。没人能护得住他，也没人想要护住他。

　　于是未来的国师大人也偃旗息鼓，放弃了现在就带走这位很有架势的小皇子的疯狂念头。

　　下一次再见时，就是先帝和先太子都先后驾崩，皇室后继无人急得朝臣们几乎要上吊的时候了。此间，国师大人并没有再去宫里见这位他决定效忠的小小皇子，他还有理智，知道不能太过干涉这些。但他也给那位小皇子留下了联系他的方法，这些年里和他常有书信的来往，只是没有见面而已，并不是不清楚他成长得如何。

　　而当仙风道骨已经满头白发的国师大人带着听到先帝还有血脉几乎要高兴得晕过去的朝臣们撞开冷宫大门之时——那位已经长成挺拔青年的皇子，仍然是在那里挖坑。

　　一时的惊喜过后，很多人以为皇子是个胸无大志的草包，原本就压抑不住的野心也就茁壮生长了起来，蠢蠢欲动了。国师大人捻着长须冷眼看他们以为很不明显的权力过渡，几乎要冷笑出声——那位的出场看起来是很愚笨，老大一个人了还在那里挖坑，但那并不是他童心大发要去玩什么，小皇子挖坑只是为了埋一些东西。

　　比如虫子。比如飞鸟。比如猫狗。比如——人。

　　国师大人觉得，皇帝现在就有点儿想把那个小文臣挖个坑埋起来的心思。他虽然在同谋大事的亲近人面前都遮掩，却还是骗不过国师大人，毕竟老人家也是活了这么多年，该见识的都见识过了，皇帝也信任他，在他面前不设防。

　　只可惜现在是在收尾的关键时刻，他这个关键人物根本动弹不得。只要过了这一阵子，他就能把那位心爱的宠妃娘娘安安稳稳地接回来了，但这一段时间的等待是必须的。作为一个身带龙气的帝王，这种忍耐力他当然还是有，只不过偶尔会心生烦躁而已，那龙气有时也会因此随着帝王本人产生什么诡异的变化。

　　不过这龙气······似乎又有哪里不太对劲？

　　仙风道骨的国师大人犹豫了片刻，迟疑道，“陛下最近可有宠爱什么宫中女子？”

　　这问题问得有些不应该，但年轻的皇帝并不以为意，也知道他不是个爱调侃自己的人，只笑了笑就回答道，“朕不好女色独宠一人难道在所有人看来都是作假的吗？这一点国师又有什么不信，朕并没有瞒你。”

　　哎呀。那就坏了。

　　国师大人在心里叹了一声，声音压低了一个度，“可是宫中有人怀上了龙胎了。”

　　“······”第一次听说自己已经当了父亲的年轻皇帝虽然自诩心理素质过硬，也不得不被震惊了一下，失语了一瞬，半晌才反应过来，轻轻咳了一下，脸上也象征性地红了一下，“朕不知道你连这个都看得出来？那朕以前问你嘉妃能不能给朕生出一个太子来你怎么说不会看呢？”

　　“臣是真的不会断人子嗣到底几何啊。但臣对也陛下说过，陛下是三代以来第一个身上带有真正龙气的帝王，是命中注定的，”国师大人缓缓地解释着，“因而臣发现有一道和陛下的龙气十分相似、根出同源的幼小龙气的时候——”

　　“你从前怎么没有察觉这玩意儿。”皇帝打断了他的话。

　　“因皇子投胎也是需要安定的，一个月之后才能显出微弱龙气来，臣也不能完全确定，还是今日这微弱的龙气变化后才敢笃定。”国师大人觑了眉头深锁也不知在想什么的皇帝一眼，依旧神色严肃。

　　“······早知道我就不把她送出去了啊。”皇帝喃喃地低语了一声，连“朕”都没用，看来真的是受了打击，又像是在笑，又像是在嘲讽自己，“既然她已经怀上了孩子，我还把她送出去做什么？我傻吗？”

　　大概是挺傻的。

　　国师大人在心里颔首。

　　但也是命中注定罢，这小皇子命途多舛，若是真能在此次厄运中活下来，那才能真正地稳定下来，从此再无远忧。身负龙气的帝王就是这样的，只要能够顽强地活下来，度过一道特殊的关后，就再无忧愁，从此他的命途都是平坦的。希望这位还在嘉妃娘娘腹中的小皇子也能有他父皇的好运了。

　　“阿青还不知道她怀了孩子。”皇帝沉思着又来了一句。他说的话似乎是断断续续的，却不难理解，此时的话里透着一些古怪的温柔，让国师大人不禁挠了挠背——他隐隐约约能预见到的其实并不是个好结果，但现在当然不适合说出来。

　　这位一直孤身一人的皇帝，期盼了多年的与心爱之人的孩子。

　　还是个被他这个国师钦定为皇长子的男孩。

　　这意义大了去了，若是真出了事，不是他一句乌鸦嘴就可以解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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