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收藏此章节]
[投诉]
文章收藏
承·七月白(2)
俗语说伤筋动骨一百天,我却在床上整整躺了五个月,走路还有些一瘸一拐的。卓尧说接下来一年里都不能用力跑跳,这倒不是问题。
成日躺着不动,养出了一身懒骨头,最多的时候一天居然睡了八个时辰,直睡到中午才醒。我也曾试过天一亮就硬撑着起来,但一上午都精神不济昏昏欲睡,中午终于撑不过去,倒头又睡了一下午。
闲暇的时间里,我看完了《延兴纪闻》,但并没有找到我想知道的内容。平时除了看书,卓尧也会过来陪我下棋。
我的棋艺当然很差,更多的时候还是和宝映下五子棋,小丫头对此兴味盎然乐此不疲。她总搞不清围棋的规则,而我则乐得可以不必动脑随手乱下。
锦容时常不见人影,她似乎很忙;卓尧也很忙,也许是为了照顾生病的沐夫人。
时间过得很快,夏季过后,秋天转瞬即逝,紧接着便是凛冽的北风。山里比平地冷得多,以前我都要到十月里才穿上冬衣,在这里九月中旬屋子里便不得不生起炭炉。沐家的确是富贵,连丫鬟的冬衣都是毛皮制就。
我没有问过卓尧沐老爷究竟在京里做得什么官,他也没问过我家中境况。有两件事我们绝口不提,他不提我的身世,我不提何时离开。
有时我甚至会想,伤愈和得慢些也好,长太快了还怕不牢靠。
到十一月里,屋子已开不得窗,外头天寒地冻,山风厉啸,整夜不绝。这天我又睡到了巳初时分才醒,起来时正看到锦容进门来,冷风跟着她直往屋里钻,卷进来无数鹅毛般的雪片。“外头下雪了?”
她摇头:“没有。”转身把手里东西放下,拿过扫帚去清扫门口地面。那些硕大的雪片进屋后并不融化,安静地躺在地上。
那不是雪,是七月白的树叶。
我立刻穿衣起身,披上狐裘披风。一开门,扑面而来全是碎叶,随风在半空盘旋,密密匝匝地散布在天地间,遮天蔽日。
锦容拉住我:“姑娘别出去,外头风大又冷。”
“这些树叶是怎么回事?不是说明年七月才会落的么?”
她变了脸色,显得有些恐慌:“我……我也不知道。”
我裹紧披风出门,冷风携着枯叶直往脸上扑,不能用力吸气,否则就会吸进细碎的叶屑。院子里的那棵大树,此时叶子掉了大半,露出其下繁复盘结的枝丫来。狂风卷走树下的落叶,又有更多的叶子从山上吹过来。
远远看见树上似乎有个人影,我想走近去细瞧,忽听身后传来卓尧的声音:“瑟瑟,你怎么出来了,快回去。”
风吹得他衣袂飞舞,冠巾歪斜,脸上难掩倦色,脚步匆忙,有种焦头烂额、心力交瘁的疲态。
从未见他如此狼狈。
我指了指树上:“好像有人。”
卓尧走上前去察看,认出那人来,沉声喝道:“存生,你在树上做什么?还不快下来!”
我第一次听他语气这么严厉,树上的人似乎也吓了一跳,一脚踩断一根树枝,从树上掉了下来,正是那疯疯癫癫的赵存生。
他衣襟里兜着一包树叶,摔倒时撒了一地,他手忙脚乱地想把那些树叶捡回去,胡乱扒拢,连带地上泥土枯叶也一并捧进衣兜。那根被他踩断的树枝上还长了不少嫩叶,他伸手去捡,却被卓尧上前一脚踩住。
他使劲扯那树枝,树枝纹丝不动,他抬起头看了看自己兄长,那表情是瑟缩畏惧的,声音里也带了哭腔:“求求你……我要煎药……让我拿回去吧……”
卓尧背对着我,不知是何神情,竟让赵存生怕成这样。我想象不出他横眉怒目的模样。
过了许久他才放缓声音道:“我不是跟你说过,这是没有用的。我是大夫,治病得听大夫的,不可以乱来。下次别再摘树叶了,知道么?”
赵存生举起袖子抹泪,用力点头。卓尧这才挪开脚,赵存生立刻如获至宝,捧起那根树枝转身便跑,唯恐他又反悔。
刚跑出去两步,就听院落另一边有女人的声音喊道:“存生!原来你跑这儿来了,叫我们一顿好找!”
赵姑妈和二夫人一前一后地从那头跑过来。二夫人跑得气喘吁吁,一边喘一边道:“存生,这大风天的,你怎么又到处乱跑,害你娘担心的,都快把整个庄子翻过来了。”
赵姑妈刚刚还是一脸担忧,看见他突然就变了脸色,冲上来二话不说就先给了他一个耳光,打得赵存生一个趔趄,刚刚捡起的树叶又撒了。
我看得一愣。这赵姑妈好大的脾气。
赵存生委屈地叫了一声:“娘……”被赵姑妈厉声打断:“谁让你采这些叶子的?你想害死我们大家啊?”
她捡起那根树枝,气得双手发抖,仿佛手里拿的不是木枝,而是会生金产银的摇钱树。上次我摘树叶时也被她喝斥,难道这叶子真有那么金贵不成。
赵存生抽咽道:“妹妹……我要救妹妹……治病……”
赵姑妈怒道:“跟你说过多少遍了,不可以摘,不可以摘!你耳朵都长到哪里去了?你这哪里是救她,你是要害死她,害死我们所有人!”越说越气,手里枝条劈头盖脸地向儿子身上招呼过去。
二夫人和卓尧连忙上去拉她,赵存生还是吃了好几下,脸上叫树枝抽出几条红痕来。
赵姑妈被他二人拉住,才注意到我站在一旁,大概是觉得自己毒打儿子被外人看到,家丑外扬,显得很是忐忑,立刻将手中树枝扔了。二夫人扶起赵存生来,他还不甘心,重又把地上树叶扒拉到兜里,才跟着二夫人和赵姑妈走了。
等他们走远了,我才问卓尧:“这树叶能入药?”
他疲惫地用手撑住额头:“不能。”
我忍不住问:“你怎么了?没休息好么?”
“没事,”他放下手,用力睁了睁疲倦的双眼,“还不就是这些树,突然染了病,满山都开始落叶子。昨天夜里忙了一晚上配药,一直没合眼。回头睡一觉就好了。”
“只是几棵树而已,犯不着……”说了一半我又停住。且不管赵姑妈,至少他曾说过这树是他母亲的心爱,甚至舍不得多摘几片叶子给我。
“满山只有这一种树,又生性娇弱难以成活。它一枯死,整座山就要变成荒山了。这回的病害又着实来得凶猛。”
我笑着打趣:“你这个大夫还真当得齐全,连树都要医。”
他也笑道:“没办法,谁叫没别人可指望,只能什么都学着做了。”
什么叫没别人可指望?话到嘴边我还是忍住了,转而问:“表小姐……身子也不好么?”
“她从小体弱多病,所以才到山庄里来休养,姑妈便也跟来陪伴。”
卧病在床的沐夫人,从小体弱的表小姐,神志失常的赵存生,不能说话的贺姨娘,如果再把我也算上,这小小的山庄,一共也就十多个人,竟有这么多人在病中。现在索性连树都病了,真是名副其实的养病之所。
插入书签